我一世为奴,在这行将入土之时,仍不能摆脱。
神婆说我尘业未尽,阎王不收,须得套着这爬犁在院子里转足七七四十九圈,方能到阴间为奴,否则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我不知道孤魂野鬼有什么不好,但似乎确乎是一件不好的事,我所认识的人都在往它的另一面努力,所以我也只能扛着这沉重的爬犁在院子里转圈。
这才是第一圈,我的腿脚有严重的风湿,这是因为我生活的房间一直都是潮湿阴暗的。家里的房间黑暗低矮,作为最小的孩子,我一直没有选择权,住的是最小房间的最角落,穿的是哥哥姐姐们的衣服。好不容易去给富家公子伴读,住的地方也是偏房,挨着茅房,被褥一股味不说,夏天能攥出水来。成年进了这富家大院,住的环境倒是好一点了,整天干的却是离不开水的活,洗菜、拖地、洗衣、浇园。风水中说“遇水则发,以水为财”,我这一辈子也没攒下几个钱,倒是手快泡发了。
现在是第三圈,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了,隔壁的小双子说我喘气像个风箱。年纪越大,风箱越破了,不动的时候都呼啦呼啦响。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转完这四十九圈。七七四十九。小的时候我算术最好,一起的小伙伴里,我算得最快、最准,比算盘还快,每次听到邻居的夸赞,我都会同时听到父亲的叹息。算得快有什么用!我的父亲是个打更的,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没耽误,年复一年,走在夜间的小道上,换得一家的温饱。他是看到了我的未来,所以我很不明白他的叹息,我只为眼前而得意。特别是后来被王家看中,去做伴读书童,我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我不知道这是我为奴的开始,那一年,我六岁。
第六圈了?谢谢你,小双子,我现在的算术大不如从前了,如果不是你帮我数着,我还以为是第五圈呢。我六岁伴读,自己的事还整不利索,却要为王家少爷背包、倒水。说是伴读,只是为了说起来体面,其实就是个书童,或者说小仆。但那时也是高兴的。每天一大早就高兴地伺候小少爷穿衣、洗脸,高兴地替小少爷背包,高兴地替小少爷倒水、捶背,高兴地替小少爷打架、挨揍。其实,最高兴的是站在那里能听先生讲。“人之初,性本善”。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小少爷一样坐着呢?
走完第十圈我得停下来歇一歇。什么,不能歇?歇了就心不诚了。好吧,我慢一点总可以吧。其实我也只是想想,能站在那里听我已经很知足了。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站在那里。有的时候先生不高兴,我们放个屁他都会发火,就把我赶出去了。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没有反驳过。不但不能反驳,还得毕恭毕敬。夏秋两季还得去帮先生收庄稼,年节也得送礼。我觉得,对于先生来说,王家少爷也像奴仆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舒服一点。可是为什么舒服呢,我也不知道,反正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小双子你先别数了,别告诉我是第十三圈,我闷着头走一回吧。从六岁开始,伴读了八年,那八年真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啊。本来说是九年,结果到第八年,王家少爷突然远走他乡了。到底做什么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说“父母在不远游”,有钱人还真是任性。王家少爷一走,我在王家就失去了意义,私塾是不可能继续了,王家老太太可怜我,就让我继续待在王家打杂。
你是不是该回家吃饭了?你担心我数错啊?谢谢你,小双子,错了就错了,没关系的,你快回家吧。唉!打杂打杂,做的是杂务,一不小心就挨打。十四岁,对什么都好奇,心不在院里,虽然做了八年书童,相对打杂的来说,还是好一些。所以刚去的时候很不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每个人都是漠然的表情。我想问什么都是得到一副不耐烦的脸。本来都是下人,却勾心斗角,非得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非得踩着别人突出自己。所以,刚进府的杂役就成了老杂役的仆人,给他们端茶倒水,还得陪着笑脸。脏活累活都得抢着干,还不能表现出不情愿。我那时候还小,哪懂这啊,觉得自己跟着小少爷八年,还蛮优越的,结果就吃了不少苦头。
十八圈还是十九圈了?没有小双子还真不行。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一生不愿跟人计较,就算十八圈吧,如果神婆知道了又会说我心不诚了。其实,自己不去计较,也很难。很多时候别人会逼着你去计较。吃亏在我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所以还是常常挨揍。后来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更不用说什么平等了。然后我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