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每个人都回不到过去,每个人都有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每个人也都是从不懂事到慢慢懂事,如果年少轻狂时犯过错误,是应该被原谅的,没有人会预测未来,也没有人会每件事都做对。对与错也没有一定的标准,每一步都是成长的印记。这是我的秘密,一直到父母去世之后,我都没有告诉他们,如今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去学校看心理医生,她告诉我,要把这个秘密讲出来,于是有了讲述一个一直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
一、一只藏钱的木箱子
它就放在父母的房间里,木质的箱子,本色的,每年父亲都会从街上购买桐油给它涂刷一遍,以保证不被蛀虫蛀坏了。它紧靠母亲床头放着,并不引人注目。它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家里最高档的一件家具,存放着家里贵重的东西。
它的门一般是关着的,只有年关的时候才会接二连三地开关。母亲频繁使用它里面藏的钱,用于购买年货。箱子里面里有秘密的。我发现箱子的秘密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是个公认的好学生。
十岁那年,我不小心把同学的钢笔弄坏了,同学要我赔偿,需八毛三分钱,这对一年只有五分钱压岁钱的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怎么办?损坏同学的东西要赔偿,这是我接受的教育。
我想到那只木箱子,并没有加锁,也许是省了买锁的钱。是的,那儿有钱。我轻轻掀起箱子盖子,将里面厚厚一沓钱取出来,小心地数了数,约有三十多元,大票小票都有。我贪婪但又迟疑,不用猜想,这一定是母亲放在这里的。
母亲是那样的精明与强悍,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思量再三,我将其中红色的有女拖拉机手的一张钞票抽出,那是一元的纸币。其余的原封不动依样放回。我跑出家门的心情是颤抖而又慌乱的,还有些莫名的激动。为了赔偿同学的钢笔,我偷了家里的钱!
我知道攥在手里的一块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它相当于父亲在生产队十天的工分值,那时的猪肉是七毛二分钱一斤,鸡蛋是五分钱一个……但我当时只想两件事:赔同学的钱顺便买一本连环画《红色娘子军》。不知怎的,在我将钱偷到手的那一刻,我就确定了要用它来干什么,因为这两件事是我必须处理的。
我带上我的一元钱,迅速到同学家里,我们顺着土路一直来到黄圩街上的唯一一家新华书店。这个偌大的书店,图书并不多,却是我童年的巨大宝藏。大门的左边是毛主席语录专柜,右边是小画书柜台,里边有卖笔的地方,小画书柜台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的心情急迫,步履踉跄,我现在依然记得我是头前脚后,身体严重前倾,一头栽进书店大门的。我一下子就扑向高高的柜台,鼻子和脸一股脑儿地贴在了玻璃上,粗重的鼻息吹湿了玻璃表面。即使如此,我的目光依然立即锁住了那本连环画《红色娘子军》,即便它的上下左右被其他形形色色的小人书簇拥着。多少个此时此刻,隔着高高的玻璃,我的目光已将它的封面亲吻了无数遍,我想获得它的愿望无从表达,只好用我坚硬硕大的门牙在下嘴唇悄然地咬下一些印痕。
此时此刻,我的腿发软,心狂跳,脸苍白,手无力,就连说话的力量似乎也已失去。幸亏那位同学镇定自若地向售货员提出了购书要求。花去一毛七分钱,我们又去里面的柜台,用八毛三分钱买了一支钢笔,至于它的长相模样我全不记得了,我只关心我的小画书。
中午的烈日,我们都不顾了,冲出新华书店,一路狂奔,掠过供销社、粮管所、黄码河,冲进了浅浅的河滩。一架小木桥寂静地横在河面,猛烈的阳光在桥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桥底便有一道桥的影子,从桥缝隙上狠狠切入,如一道闪亮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同学走了,也许回去向他父母汇报新钢笔去了。我就坐在河边的大槐树下,头上顶着小桥和它的影子,读起我新买的小画书。
最欢喜看该小画书的封面,红色娘子军五个红色大字,在底部约占封面的五分之一,上面五分之四为主角吴琼花和洪常青,一身红色的吴琼花,长长的黑色辫子。扉页前有3条毛泽东语录,里面为黑白钢笔画连环画和文字介绍。187页,64开本,封底有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1年1月第一版,定价:0.17元。
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闻不问,只是陶醉在小画书里,书里人让我觉得很新鲜,很好奇。略略长大了一点后,很喜欢那样的氛围,这是我的芭蕾舞启蒙,后来看专业芭蕾舞演出,觉得很亲切,很熟悉,也许和那时的启蒙有关。
我忘了饥饿,忘了偷钱,直至日头西斜,我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一九七四年的黄码河,河清水美,我得想个注意糊弄父母亲,否则家中无缘无故丢了一块钱,我又多了一本小画书,得有一个值得推敲的理由。有主意了。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像一直欢快的小鸟归巢。我还没进家门就兴奋地对妈妈说,杨老师奖了我一本《红色娘子军》,妈妈你看。我扬了扬手中的小画书。八月份的日子,绿叶挂满了整个院子,母亲也没有深究为什么假期杨老师还会奖励我小画书。
当晚,家里一如往常地安静,我心里一阵轻松,分外自得。当然,母亲最终还是发现钱少了,她很清楚拾元、伍元、贰元、壹元、伍角、壹角各有多少张,现在少了一张壹元的,可是一块钱,可以买20个鸡蛋呀。
父亲怀疑是隔壁小二丫偷了钱,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姐姐说前庄小三利也可能偷,他是有名的小偷小摸。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就是想不到我这个好学生会偷拿家里的钱。没让小偷全部偷走还是很幸运的。母亲最后只好无奈作罢。有几次,我差点忍不住想主动向父母亲认错,但每一次总是存着一丝侥幸,害怕破坏我这个好学生的形象。
当然,母亲是不放心的。她意识到孩子们正在长大,仅有的一点现金却无处可藏,家里的箱子竟然没有上锁。自责的结果是,母亲买来一把永固牌锁,很干脆地将箱子锁上了,虽然里面没有多少钱。
人们看到或听到外界传递的信息后,心理发生变化的同时,人体器官特别是面部也会随之作出反应。比如心惊肉跳,就是人被吓到后的反应,看到父母的生气,我害怕极了,就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拿了钱。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一个秘密接着一个秘密,本来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说出来,今天看到征文说写自己的一个秘密,想来想去还真有这样的秘密,可是再也不可能当面亲口告诉父母这个秘密了。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我拿了家里的钱,只不过不揭穿罢了,否则我凭空得到一本书,简单说是老师奖励的,他们向老师一核实不就清楚了吗?总之,他们是否知道也成了永远的秘密了。
这只木箱,随我们家到淮安区而市区,至今仍然存在,依然摆放在我家的储藏室里,只是油漆脱落了不少,而我的头发也变成了花白。
二、关于心病的思考
就像伤口会愈合,伤疤会留下来一样,我偷了家里的钱,并且还没有向父母忏悔过,这就是我的心病,不治好,到合适的氛围,我的心病依旧会犯。
上大学后,写作老师推荐读柳青的《创业史》,格外喜欢里面的风景描写,很多生活隔膜了,但书上人物对话还是很有“秘密”的,从中又能窥到中国文学写人的传统。很多作家写长篇中篇短篇,可是我们似乎丢失了,或者说淡化了中国文学写人的重要传统。中国文学很在乎写人,看《红楼梦》,贾宝玉、王熙凤、薛宝钗,历历在目。我们说这人像林黛玉,别人马上就会意了,知道那是种什么性格。
写人是小说重要的部分,小说始终脱不开人,这是我阅读柳青小说后发现的秘密。柳青是了不起的,今天还觉得梁生宝像我的父辈,梁三老汉读来那么亲切感人。路遥是与柳青精神联系最紧密的陕西作家之一。路遥小说《人生》题头引用了柳青的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柳青这是告诉我们要珍惜时间,不要觉得年轻,就可以肆意挥霍。人到老年,才发现时间比金钱更经不起折腾。钱花出去,能换回物,时间过后,空空如也。
现在回想我的小学,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不想变老已经老了。关于我偷钱的秘密,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时候恨自己,短视频一刷两三个小时,两眼发昏,这个感觉太糟糕。父亲如果还活着,他肯定不会这么荒废贪看短视频,他一定会静心读书。
我很少买小画书,更多地是一分钱看一本小画书。从前很多的小孩也都干过这样的事。
小画书是一个很土又很可爱的叫法,它既描绘了书的大小,也指明了读它的人。一个可爱的叫法让可爱变得更可爱,小画书就是连环画。
我的口袋里偶尔有一分钱、两分钱,就可以偶尔挨近可爱。有时,我摸着口袋里的一点儿钱,很有一点儿自由自在地帅气地走出家门,走出院子,穿过马路,在一个小书摊前坐下来。那是一个可以把农村小孩们迷得无比安定和顺从的地方。时间长了,交一分钱也可以把小画书带回家读,第二天放学时准时还回去即可,这是书摊老板对我的特殊照顾。
我那时的常常想,如果我有那么多的小画书,会怎么办呢?我会用来出租吗?我不会,我一定会免费提供给喜欢读的孩子们去读。
工作后,有一回经过老家院子外的一条小路,意外认出当年那个租小画书的老板从路边黑黑的屋子里走出来,那应该是他的家,我没有格外吃惊,反倒觉得,租小画书毕竟不能成为富有的人,当然他早已告别了租借小画书的日子。
小画书有一分钱一本租读的,也有两分钱一本的,两分钱一本的是“豪华版”,每一页都是彩色的真情景,真人物,好像把电影院的幕布捧在手里,幕布上的故事会动,书中的不动,但是每一页的翻动,故事和画都在动似的。我看过两分钱的,但还是更愿意看一分钱的,看一分钱的划算,两分钱可以看两本。
我小的时候、很多大人的小时候,都在马路边消费过小画书!这是我们文学、艺术的启蒙。
租读小画书的日子是多么的惬意,多么的甜蜜,如果一直是租读该多好啊,我为什么弄坏同学的钢笔,为什么要买小画书,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
现实是没有如果,现实是我的父母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当年一分钱可以买一粒糖,我却去租一本小画书来阅读,你说是吃糖对呢?还是读小画书对?我弄坏了同学的笔,我是赔偿呢还是耍无奈?
我真希望我的这个故事能够告诉有些人,趁父母健在的时候,把该说的话对他们说说,该为他们做的事情赶快去做。当年我要是直接向父母要钱,赔偿同学的钢笔,我想父母也会给钱的,直接要钱买小画书《红色娘子军》,父母也会答应的,因为在家里特别困难的时候,父母坚持让我们读书而没有像邻居一样早早下来苦钱贴补家用。只是当时不像今天这么想问题。
三、给孙女讲的故事
四岁的孙女已经不满足于我照本宣科地讲故事了,而是很喜欢我自己编故事讲给她听。我在空调房间,给孙女讲爷爷小时候的故事。话说几十年前,爷爷小时候的夏天,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只有芭蕉扇,农人们白天劳作要打一场“热战”,晚上休息还会遭到“飞机”“坦克”和“无人机”的侵扰。
爷爷小时候真幸福,还有这些飞行工具。错了,这“飞机”是指蚊子,白天不出来,隐藏在阴沟、草丛里,到了晚上就开始发动攻击,且发出嗡嗡的声音。天越热,蚊子越多,越没风,这“飞机”越密集。“坦克”,是指臭虫。臭虫没翅膀不会飞,但善于潜藏在床缝里或是床边的墙缝里,等人睡着了,它们就出动。臭虫咬人在皮肤上留下红肿的包,又痛又痒。臭虫有点欺生,有人走亲戚,在人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主人问客人昨晚睡得可好?客人说,差点给臭虫咬死了。“无人机”是指苍蝇,它们大都在白天骚扰人,吃饭时间是常态,有时是午睡时间。你刚想小睡一会儿,一架“无人机”突然闯过来,停在你的脸上,叫你心烦不已。对付蚊子、臭虫和苍蝇的攻击,人们反击的“武器”有限,基本上是靠一把扇子。那年代,扇子是度夏的标配。爷爷对付他们的办法是躲在蚊帐里看租来的小画书。今天讲完了看小画书故事,我照例问她问题。
“一分钱可以租一本小画书,也可以买一粒糖,我读完了一分钱租来的小画书,我读完了什么?”
孙女习惯地说,我想想。然后说:“读完了一本小画书,也就读完了一个故事,爷爷就有故事讲了。”“爷爷,你没有读完什么呢?” 我说:“没有读完什么呢?我还真没想这个问题”。“我们一起想想吧。”我补充说。“好的”,孙女随口答道。
没有读完的是故事结局有很多种可能,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故事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看着孙女,她看着我,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所有的目光全都那么真实。就好像我是她的一页,她是我的一页又一页,我们是一本那么特别的连环画。连环画没有再说话,是我们的想象。
写到这里,我的心病仿佛突然好了,再也不一想到偷钱的事就突然疼了,但我的心里终究还是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