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鲁迅对抗的是人间的荒凉
在印象里,鲁迅一直是一头直立的短发,一脸的严肃深沉,很有怒目金刚的味道;读先生之文,除了阿Q和几首打油诗让人发些辛酸之笑外,其余均给人阴沉之感。渐渐地,先生的外在形象就和文字风格统一了,悲哀与愤怒,就成了先生的标签。静下时读其文,常能听到先生的低声叹息或是喑呜叱咤,看到先生的痛苦的表情。
鲁迅的痛苦,是时代的悲剧。作为一个末世与乱世中的觉悟者,先生的心灵敏感而丰富。风雨飘摇的家国变迁,压抑着这颗心灵;而先生也趁此将自己的痛苦挤出,悲哀的,愤怒的,绝望的,一丝一缕,触目惊心,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非人间的境遇下,先生挣扎的文字便是他的切肤之感。至今我每次穿越先生的黑暗文字,还能触摸到那伤痕累累的身心。先生之痛犹我之痛也。
祖父入狱,父亲病故,少年时的家世变故,破落世家子弟的自尊,使鲁迅对世态炎凉有了最真切的痛感,我们在鲁迅的童年回忆中,可以看出他的心灵暗影所在。后来的包办婚姻、兄弟失和,鲁迅在家事的漩涡中陷入了孤独,备受煎熬;而缠身的疾病又给了先生无尽折磨。然而鲁迅所感受的人世的压抑不仅这些。政府的懦弱腐败残酷,民众的愚昧麻木甚至卑鄙,更有众人(包括所谓自己人者)的不理解。鲁迅在这些黑暗的包围下,他感受到最多的是寒冷,是虚伪,是置身荒原的寂寞,是呐喊而无回应的彷徨。鲁迅孤身上阵,对他的敌人横眉冷对。他的敌人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姓名所指,而是整个人间的荒凉与荒诞,所以鲁迅常有面对“无物之阵”的无奈。
2 鲁迅内心的困兽之斗:说还是不说?
鲁迅感受得深切,因而看得深切。其杂文绝不隐晦,一针见血,其断语常能超越其所处时代,至今仍有极强的针对性和现实性。我们如今许多的杂文家,仍未走出鲁迅的思想范畴。鲁迅不单是在肩起黑暗的闸门让孩子们过去,他也在摧毁这黑暗之闸门,和整个窒息的铁屋。先生常出愤激之语,原因或在此:这既是压抑的结果,也是反抗的方式。鲁迅的小说,往往主题先行,重于结构,沉闷乏味,倒不如其杂文脍炙人口,大快人心。
鲁迅与外部的斗争方式就体现在杂文和小说里,而他跟自我的斗争就集中在《野草》中。《野草》是绝望之诗,黑色,梦幻,飘忽,隐晦,怪异,是先生残缺的童心,伤痛的人生,孤独的矛盾。且看《题辞》:“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先生内心的的困兽之斗就此开始:“说”还是“不说”?意义何在?既然一切都将速朽,“说”必化为虚空;然若“不说”,一切何以自证?鲁迅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荒诞,在《野草》里徘徊四顾,上下求索。需要希望,然而终不过是死亡,是绝望。直面绝望,反抗虚无,便是野草之以死而生以死证生(“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
3绝望的过客
先生的形象在《野草》里,就是一个不断前行的过客。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这是是过客行走的背景——荒凉,颓败,灰暗的废墟和荒原,以此象征一种人生的荒凉。而这过客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往何而去,这是人世的虚无和茫然。但过客最终否定小女孩前方是“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幻想,舍弃了同情和布施,也不休息,“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
鲁迅,这样一位前行者,选择了无人同行的孤独,毫无温情的冷漠,绝不回头的固执,踽踽而行;而负载的却是自己的痛苦,彷徨,还有绝望。一个寻找希望之人,偏偏选择了绝望;一个绝望之人,偏偏拒绝了希望。自己舔舐伤口,需要孤独;而鲁迅也沉醉于自己的孤独,在一个个奇怪的梦里自由而盲目地探寻。
这当然源于鲁迅对人生人世的痛苦体验,与其用希望来安慰自己,不如直面绝望,直面没有意义的人生。正如鲁迅所说,这世上本没有路——绝望的现实;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在绝望之上行走,反抗虚无,反可有“无中生有”的奇迹。
4超越绝望的行走
鲁迅从人的存在出发,“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题辞》)死亡是存在的结束,却又是存在的证明。鲁迅的根本困境同是人之困境:人,人生,意义何在?在《死火》中,先生将此困惑具象为“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的“死火”:“冻灭”还是“烧完”,是麻木而灭还是奋力燃烧而尽?如选择后者,希望何在?先生的坚决背后依然是彷徨。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影的告别》),“影子”的处境影射的是先生的犹豫:现实或许是黑暗,“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未来或许是光明,“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未来无论何其美好,然终究是无意义:“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希望》)现实黑暗,但真实,“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鲁迅对自己毫不留情,否定了希望的存在。
在《过客》里,老者认为前行的终点不过是“坟”,可是过客的目的地是“走完了那坟地之后”之所。这就是先生的信仰:“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死亡,绝望本身也是虚无。死亡的绝望并非结束,超越这绝望才是过客(也是先生自己)行走的意义。
5最终的选择:但我坦然,欣然
“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秋夜》的开篇。似乎啰嗦,又显奇特。然鲁迅并非故弄玄虚,这不过是寂寞无聊的心境与单调无聊的环境的结合。先生对枣树的嗔怪,实乃对如此环境的无可奈何,自己无从得到安慰的悲哀;而孤独者的静默与不安也隐约透露。
在现代文学史上,面对现实与内心的矛盾,有朱自清式的“颇不宁静”——心灵的自由不得的苦闷;有徐志摩式的“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理想受挫的黯然与迷惘。二者都是自由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压抑下的彷徨。
鲁迅也有类似的体验。但鲁迅式的彷徨浸润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孤独感。无论是如“毒蛇缠身”的寂寞,还是“荷戟独彷徨”,鲁迅的孤独一直是他不可消除的“黑暗的心”。在《野草》里,鲁迅常做怪梦,与各种异象对话,这样玄之又玄的笔墨当然是孤独者“彷徨于无地”的心灵独说,在“沉默”的充实与“开口”的空虚冲突下一种“无词的言语”。(《颓败线的颤动》)
在《墓碣文》里,一面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一面是“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欲知本味的鲁迅有自己的焦灼,思想蜕变的痛苦与矛盾思想有谁能给以回答?死尸却答道:“待我成尘时,你将看见我的微笑!”虚无的召唤原是鲁迅孤独之中反省自我与历史,反省自己与他者关系时的思想诱惑,正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怎样才能摆脱这虚无的困境?
我想起一部电影,《绿里奇迹》。大个子考菲有特异功能,众人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于是,他难以承受,自愿赴刑而死。当然,鲁迅并非异能之士,但他敏感的心灵,对于大众的苦难与非人间的荒凉有着非常深切甚至痛楚的体验。
鲁迅选择什么?是绝望,像考菲,或者耶稣:“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复仇》其二)——以离弃众人来报复神与众人对自己的离弃?或者选择:“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复仇》一)——以沉默作为对庸众的复仇,“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者》)拒绝一切?
鲁迅没有选择前者的绝望求死,因为鲁迅知道连死亡都是虚妄荒诞的;鲁迅最终也没有选择后者,不发一言,让自己也成为一个旁观者。鲁迅选择的是: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题辞》)“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希望》)
就算面对无物之阵,鲁迅“这样的战士”也“举起了投枪”;就算“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而这,必将是一个孤独的战士的选择,哪怕是如“过客”一样选择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