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记事起,我有两个外婆,至于自己为什么有两个外婆,那时真不知道是何缘如,也不知道刨根问底追究其来历。
大外婆一个人独居外公家正门最里面的一间木屋里,她吃饭和睡觉都是在那间屋子里。木屋在正门相反的方向开了一扇小门,关上门时里面光线很暗,走进去后要眼睛要适应很久才能看见东西。从那间木屋走出去右转穿过一段小巷后就是南门口的石街,还记得石街的一头还保留着南门城楼,我还曾经在其他街坊小孩的帮助下爬上过它。那条街巷里保留了老城最古老的行业,有打铁的,有打石的,有镶假牙的。那些老人的名字也是以他们的职业来命名的,打铁的叫打铁佬,打石的叫打石佬,如果叫大名都没有人知道,还有个名号,是农民给他们起的“吃石街的”。外公一家人解放前也是吃石街的。
大外婆是外公的结发妻子,她的娘家在解放前是城郊的大户人家,与外公完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她的身材条直,五官也长得很端庄,长相与英俊的外公很般配,不幸的是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痨病。解放前,痨病是不治之症,解放后,虽然已经有治疗结核病的药,但她的肺已经形成了空洞,已经是无法治愈了 。她与人说话时,总是带着很重的喘息声,不能生育大概也是得了痨病缘故。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解放前的老家还是奉行着老传统,没有后代断了香火那是件很严重,很难接受的事情,在邻里间是要受到歧视和欺负的。但是结发妻子无过错,又是不得休妻的。结发妻子守妇道无过错被遗弃或者被虐待,妻子的娘家族人是会上门兴师问罪,讨还公道的。但娶妻后不能生养,再娶一房续嗣是不会被责备的。
小外婆被外公从广东带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女孩。她的父亲下了南洋多年杳无音讯,小外婆童年在梅县时,正是日本鬼子大举入侵华南之时,小外婆的老家在梅江老铁桥的边上,鬼子的飞机轰炸铁桥时炸塌了许多民房,梅县的老百姓惶恐不安,许多广东的难民北上江西逃难,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小外婆母亲,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更加无力养活小外婆与她的兄妹们,只能把小外婆卖了,也好让她到江西有个活路。小外婆到外公家时,年龄尚小还不到成婚年龄,暂时留在家里帮工,做丫头使唤。她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还要做其他家务。那时候,大外婆是正房太太,外公的双亲都还在世,小外婆在家人的眼里还是个小孩,事事得服从大外婆使唤。
解放前夕,小外婆才与外公完婚,不久母亲出生了。大外婆很疼爱她,视为己出,一直出钱供母亲读书,直至她在专科学校毕业。小外婆个子很小,但生养能力却特别强,解放后又陆陆续续生了六个孩子,满足了老人们子孙满堂的心愿,也奠定了小外婆在家庭中的地位。随着小外婆的儿女们的长大,和大外婆娘家势力的衰败,母亲手下的兄弟姐妹都站在了亲生母亲一边。大外婆在这个大家庭里渐渐失去了失去正房太太的地位,再则大外婆有严重的肺病,只好一人独居在了那间从清朝开始经营的门面房里。
她渐渐地被家庭边缘化了,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等于是被隔离在了那间黑屋子里。母亲是这么多兄弟姐妹中唯一与她亲近的人。
大外婆对我很好,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每当我到外公家时,她听到我的声音,她会打开楼梯间下的木隔板,探出头来向我招手,小声说:“XX,过来吃饭。”我拗不过她对我热情,偷偷地从木板缝隙钻进她的木屋里。大外婆对我的到来如获至宝,不顾自己气喘,忙碌着从铝锅里端出蒸好的鸡肉,再给我盛上一碗饭,让我坐在小饭桌上吃。她坐在旁边喘着气,一边怜爱地看着我吃:“老崽,吃饱了没有,锅里还有。”我吃完以后,又偷偷地从打开的门板缝隙,溜回小外婆的那边,去找小舅舅们玩耍。没想到一出来就被小外婆碰了个正着,她严厉地盯着我,小眼睛里透出锐利的光,刺得我头皮发麻。
“你又跑发气麻那儿去了?你不怕她的发气病会传给你吗?”
我不喜欢小外婆,打心里害怕她,她个子虽然矮小却很凶悍,因为我亲眼看到过她揍两个小舅舅时的狠。两个小舅舅偷吃了锁在铁皮柜子里的大面饼,被她发现了,她抡起竹扁担就打,打得两个小舅舅,卷缩在楼梯下面抱着头躲避她的扁担。我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胆战心惊。那大面饼我也是吃了的!
在小外婆这边吃饭,舅舅们围了一桌,气氛却很紧张。小外婆坐在上席,谁的筷子伸向菜碗勤了,她会用犀利的眼睛盯着你,盯得你心存顾忌。小舅舅筷子去勤了,她手中的筷子呼啦抽来,抽在小舅舅的手上,痛得伸出的筷子掉落桌上,怏怏收手。
小外婆有时候冲着我说:“外甥狗越遛越走。”我却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什么外甥狗会越遛也走?但心里面很不舒服。然而,外公却是从来也不会说这句话的,他对每个小孩都很和蔼的,生气时至多也是扬起手,摆个姿势,从来也没有见他的手真正落下过。
外公外面酒友很多,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见他的踪影。我们吃完后,日头都西下时,他从河堤上走来,笑容铺满着他红润的国字脸上,张开双手,颤巍巍地踏下门前的台阶,小外婆在门边迎面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怨语。
“又和你那伙老酒鬼们喝酒了,工资都花光了,你的崽们吃什么?”
外公也不答话,“呵呵~呵呵”笑嘻嘻地,从她身边挤过去,逗着小舅舅玩,东拉西扯,尔后一闪在床上打着呼噜。
“68年,老的被揪出来了,去乡下劳动改造没有工资,全家就靠我挑沙挣钱养这么多小孩......”
“我刚生完小的,没有几天就去挑沙。”
小外婆生气骂人时就向大家诉着这些苦,说着有些哽咽,声音也沙哑了。外公也不理会她,躲着她,看起来像是理亏似的。
好几次听见她质问外公。
“是不是又去发气婆那儿去了?你又拿钱给她用了是不?”
外公很热情好客,隔三差五,家里总是聚了一伙亲朋酒友,用锡壶热好黄酒,酒桌上觥酬交错,喝到飘然客散。小外婆这时候又会出来冲着外公一顿牢骚。
大外婆原来是会在街口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的,卖点小商品和从农村收购来的果子来补贴生活。原本外公家就是城里的小商户,靠经商为生计。解放后成立了合作社,小生意做不了,小外婆进了豆腐社,而大外婆严重的肺病已经让她无法从事重的体力劳动了。
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看望大外婆,大外婆在街口摆着摊,她有急事,就叫我帮忙看摊。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的摊是一只箩筐,上面放了一簸箕的枇杷。她走后,我忍不住拿起枇杷一个接一个地吃,等她回来时惊愕地看着满地的黑仔,簸箕上的枇杷所剩无几。
“哎呀,老崽啊,你也太能吃了,把婆的货都吃光了!”
我越长大见到大外婆我心里就越害怕,她脸颊上的肉越来越松驰,呼气时,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响,感觉她呼吸很困难,喘得厉害时,得用手扶着门框喘气。缓过来后,一脸哀怨的神情对着我说:
“哎呀,XX,你婆都会死了哟!”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不懂得宽慰她,一脸茫然无措地望着她的痛苦。
大外婆是帮忙照看过我的,显然是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听母亲说,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大外婆的肺结核传染了我,我患上了肺门淋巴结核,在医院打了一个礼拜的针后好了。但我却记得有一次,晚上睡觉时,大外婆、母亲和我三人一起睡,可我却死活不让她睡在我边上,可能是她呼出的气味很难闻,或者是她那种喘息声让我很害怕。
母亲经常会陪着大外婆去看病,可是从解放前迁延了几十年的肺结核,对她的肺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到了老年只能是苟延残喘。
大外婆见着母亲就诉苦,而我听她诉苦却心生恐惧,在她那个小黑屋里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甚至不敢看到她满脸病容的痛苦模样。
大外婆年轻时曾经过继了一个儿子,原本姓梁,是本地人的小孩,把他养大,并给他娶了媳妇以后,他就很少再与大外婆来往了,又把自己的姓改回了姓梁,只与自己的生父母来往。她还收养了一个女儿却嫁给了一个当兵的外地人,转业后在异地安了家。
刚上初中时,就传来了大外婆去世的消息,她应该是心肺功能衰竭去世的,就在那间黑木屋里。在葬礼上,信佛的小外婆却意外地允许了所有的舅舅们为她披麻戴孝。她葬在了一所学校后面的公共墓地上。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地方在哪儿了,也许她的坟早已经被荒草所吞没了。
她住的木屋和那阁楼许久都没有人敢进去,一靠近它,仿佛幽怨的大外婆随时都会从楼梯间的门板后面揭开门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
她的不幸,是一个旧时代带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