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刚挂上尾,北风就夹着冷雨嗖嗖得来了。昨天夜里她听了一夜的雨,叹了一夜的气,到了现在还没起得身来。
其实她早醒了,儿媳推开门来叫她的时候就醒了。可她没应声,侧身朝里睡着,把鼾声打着正响。儿媳没走,知道她的觉薄,知道她睡着如同醒着。儿媳说,妈,那四分田稻子全倒了。意思是要她拿起镰刀准备下田了。
她应了一声,等儿媳走了才窸窸窣窣穿起衣服来。拉开暗褐色窗帘,阳光耀得眼睛睁不开。原来雨早就停了,她却一直以为还在下。窗外的人影在一下一下地忙着,她定眼一看,是孙女拿着扫帚在扫院子。
今年的稻子熟得晚,以往都是收完了稻子才下的冬雨。他们说,熟得晚有熟得晚的好处,谷粒大而圆,产量又有多了。听得她心里半是羡慕半是难过,要是老头子还在,想必也不用听一夜的雨了。
他们都说老头子是脑溢血死的。她说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老头子是离了地气死的。还是七月份搬的楼房,之前一直住的是泥土夯成的地面,一住进白瓷砖铺成的新房时,老头子笑了,老头子说,地板都能当镜子照了。可过了不久,老头子又说,这房间住不得,晃得魂乱颤。
看着架势,儿媳是准备今天就把那四分田割了。然而昨夜才下的雨,稻穗都是湿的。她不想多问,儿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老头子入土的当晚,她就把当家的权给儿媳了。虽然儿媳敬她这个妈,有事都会和她打个商量,她也会取巧,说,现在是你当家,你不用问过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还是女儿教她的。女儿说,妈,现在您就由着嫂子吧,别拗着,省得她对你不好。女儿说,妈,这些钱你就留着自己花。女儿把钱塞到她手里,还说,妈,您留作私房啊。她说不会。自己生的人她知道。可女儿朝外间努了努嘴。她也就把钱收起来了。
谁想老头子入土的当晚儿子在饭桌上就问起她的钱来了。儿子说,妈,爸的钱还有不少吧。她说,你爸的钱在你的脚下。儿子笑着说,妈,您别多想,我就是问问,如果太多的钱怕您丢了。
老头子就从不这样问。这些年种粮也存了些钱,每次去存钱都是老头子骑着老式自行车载着她去,每次都是她坐在后座上搂着老头子的腰。老头子说,我负责挣钱,你就给我负责守钱。也只有他会这么说,他知道她一不好牌二不好嘴,所以也就放心把钱给她。老头子说这些钱都是攒给孙子的。
孙子正在看电视。
老头子说,你不要多想了,现在想什么都不顶用了,这事怪不了谁。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说,这事不能不想,我不能让咱家的根断在你的手上。还没容她去外头打听,就有人往她家门口放了个孩子了。喜得她不禁在孩子脸蛋上左亲右亲,可手在孩子腰间一摸,什么开心都走了大半了——是个赔钱货。老头子说,管他是男是女,就留下来养吧。她没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可她偏偏不认命,儿子不能生,还不能去买个男孩?经她娘家姐妹打听,总算花钱买了个孙子回来了。
孙子跑到院子里,抢孙女手里的扫把。
为了这个男孩,她差点就在人前抬不起头了。每回碰着好事的人,就会听到,莲花姐,是不是你儿子不行呐?不是,不是,她忙摆手,是儿媳不行,医院里检查了的。别人问多了,她都自己给自己反应。老头子总问她说什么不是不是,他一直听她在说。
到底还是让人知道了。他们来抢孙子的时候,邻居都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呢。这下完了,她惊得坐在地上想,完了完了,脸面全没了。她捂住脸哭,老头子踢她,你还有时间哭,快关门拦住他们。孙子。孙子——那身粉嘟嘟的肉——
奶奶,姐姐不给我扫把还打我。孙子扯着她的衣袖哭着。
这下倒好,赔了钱,把脸也赔进去了,送走了人她说。儿子儿媳站在一边不说话。算了算了,把人留下来了就赢了,咱们没输,老头子说。但是话也不能这么说——莲花姐,今天初一你去菩萨庙里了没?邻居站在窗口问。她们就知道看她的笑话,知道她不能去菩萨庙了还过来问。不去了不去了,我们家开始信耶稣了,不信菩萨了,不信了——老头子叹气道:
难为你了,你是咱们家的功臣。
功臣她算是不敢当,然而她吃得苦就数也数不清了。单单为这初一十五的日子,女人们的眼色她就没少受过。扛着红盆去码桥洗衣裳,脸都是朝下放的,不自觉地就低了下来。她们都说,莲花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洗衣裳!话里尽是些责备。要做饭,孩子上学,不能晚了孩子的课。她都是这么说,说得连自己都有些脸红,什么都没好,倒把脸皮练上去了。
老头子就拿这笑她,说她是老不知羞。不过她一例是要变脸的,在外受足了气,还得回来受他的气不成。对谁她都不能发火,但对他,她很有发火的理由。她说,我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打自己的脸,当初就不拦着他们抱走了。她还说,你们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说得他好几天抽闷烟。
要是知道他有脑溢血的毛病,她就不会对他说那些气话了。医生说病人不能受刺激。她哪里知道,他的苦是一个人往肚里咽。她伏在床沿上守着他,倒是他来开导她:
传宗接代,传的不过是一个姓,接的也不过是一个姓。虽然孙子身上没有咱们的血,但好歹是把咱家的姓接过去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层意思。只是做死做活,给的却是一个和自己没血缘关系的人,想着她就有口气咽不下去。儿子看上去正常不过,怎么就不能生育呢?开始那会儿,她万万不相信的,老头子和她都能,儿子怎么就不能呢?然而医院检查说了,是儿子不行。她拉着医生,说,医生,我儿媳的检查了?可别搞错了。为此,儿媳的脸总是阴的。
她走到厨房,煤炉上烧着水,噗噗冒着白烟。暖瓶里是满的。一看就知道又是忘了关煤了。一个煤就这样浪费了。
上次就因为这样的事说了儿媳几句,儿媳说,妈,这个家还是您来当吧。她就不说话了。她是在说了带不了俩孩子之后才把当家的权给儿媳的。儿子说,妈,您就着累几年吧,再带几年孩子,我们去外面挣个几年的钱。她说不,老了,带不动了。这是实话。打从老头子走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做什么事都不得劲,尤其是深更半夜醒来,被面上少了一只搭着的手,她就难受。老头子知道她觉薄,知道她醒了就会发虚汗。他都知道她,手总搭在被面上。
她以为自己会哭。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给老头子入殓的声音,其实不过是将他放进棺材里而已,寿衣是她一人给他穿的。他们都说她一个人穿不了,她没那么大的气力。可到底还是让她穿好了,齐齐整整的,自己的衣衫反而湿了。
儿媳走了进来,手里夹了捆干稻草说,妈,我看还是绞了好。绞谷自然就轻松多了,只需要绞好扎成捆,扛到院子里来就行。她知道儿媳绞的原因,力气不行。当初她留下来带孩子时就说了,插秧种田可以,肩挑背扛就不行了。要是老头子在的话,他就会嫌麻烦,绞回来还得请人来去粒,麻烦人不说,惹得浑身发痒。
戴上草帽、穿上雨靴就下田了。田就在院子边上,十几步路。这田原本是六分田,怕冬天没事干,老头子分出两分田种上了藕。虽然是冬天,好在是刚冷,莲叶还没完全枯掉,疏疏落落地撑着几片灰绿色叶子。
老头子要是挖藕了,她就在边上一根一根地拿到靠院的小水塘里。老头子知道她的脚不能下田,藕田的泥深,会陷着脚。他就挖好了一些送到水塘边上。一般是挖到下午三点就不挖了,还要洗,还要装,都要时间。冬天的水冷,浸得手冰冷通红,可心里是暖的。
然而就算太阳再怎么温暖,她的心都没感觉了。绞稻虽然绞出了一身汗,那不过是她对阳光正常的反应。心里丝毫不觉得热。倒是背上丝丝的凉。这四分田绞了一上午才绞了一半,她真是老了,上回和老头子绞稻,五分田一上午就完了。儿媳说,妈,您可别累着了,歇会儿吧。她揩了揩汗,太阳都跑到头顶上了,这个点已是孙子放学的时候了。
你上去吧,她对儿媳说,亮亮都回来了,该做饭了。
哪有那么快,儿媳笑说,还没绞多少呢。
正说着,孙子的声音就传来了。奶奶——奶奶——孙子这么叫着,她应了声,心里稍稍活泛了些。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他跟她亲,有时候听多了他叫,听不到的时候又很想了。
孙子循声跑到田边。
奶奶,还有没有莲花呀?孙子指着藕田里的莲叶问。
你这傻孩子,她笑说,这么冷哪里还有莲花哦。
咦,奶奶,孙子叫道,您看!您看!那里有朵莲花,您看!您看呐!
顺着孙子指向的方向望去,真有一朵莲花开着,花瓣已成淡红色了,显然开了几天。她再细细一看,好像在莲花的旁边,一杆莲柄上拄着个深褐色的莲蓬,而在莲蓬的下首,一杆青嫩的小莲蓬正亭亭玉立着。
她仿佛听见了老头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