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叶澜X谈妙言)

船终于在桃源津渡口靠下,云梦学医三年,第四年,我便出门游历,从云梦出发,到金陵,到江南,到中原,再到塞外,最后南下折返。

还记得当年是被香帅送来的,昏昏沉沉间,什么也不知道。如今自外边的洞庭湖进入云梦泽,两岸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去年辞别师门出去游历时还是一片霜肃,如今堪堪已是端午。

“师妹回来啦,一路上可还顺利,快随我一同到汤池洗洗风尘。”接引我的仍是溪云师姐,温柔可亲,她身边还是昭飞,是华山的一名剑客。犹记我入门时那次云梦变故,昭飞奋不顾身去救溪云师姐,被众人看在眼里,便也接纳下他,容他在云梦停留,自然他也成了接待那些惹是生非者的人。

我们从渡口到杏林居,自云梦开谷,来寻医问诊的人年年增多,普通的病人倒还好,一些基本的症状正能锻炼入门弟子的医术,却不防那些心怀险恶,觊觎门派藏书武学的江湖宵小,借此混进来,偷鸡摸狗,意图不轨。

云梦弟子都知道,上一代掌门谈妙言,便是被医会上的不明刺客重伤而死,这桩旧事一直是门中心结,甚至都很少谈起。

我见溪云繁忙,不忍叨扰。将所带各地方物交给她,替我分发给师姐妹们。

云梦封闭六百年,自唐末便与世隔绝,谷内女子们衣食住行仍是旧制,颇为简陋。此次我游历各地,方觉世殊时异,尤其是女子的首饰穿搭,胭脂水粉,已翻新几代。

苏杭罗布,扬州胭脂,金陵笔墨,嘉兴粽子,杭州糕点和各色耍物我都带了一些,此次行走江南,颇为留恋,烟柳画桥,吴侬软语,风光与云梦大有不同。譬如时近端午,云梦人皆知要祭典屈子,而江南人却祭典的是伍子胥。

在汤池盥洗完毕,我将门中服饰换上,挽发理容。按照修为,我已有资格穿戴碟音装束,这套碟音衫我也尤其喜爱,轻纱质地,蓝白衣裙,端丽清婉。

“众位游历归来的师妹快到微澜居,叶掌门要召见你们呢。”

叶掌门即是叶澜,我入门时,便是受她教导。事实上,她也不怎么教,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每次去见她,她都慵懒一派,睡眼惺忪,曾听她近身的雪梨师姐说,掌门若睡了,谁都不能去惹她,惹恼了,哄半天都不好。我问,怎么恼了。雪梨师姐笑道,等你出去,遇到了那些曾被掌门恼过的人,便知道了。

恼掌门的人的确不少,孔雀公子患上了厌食症,蛇郎君精神不振,甚至曾与叶掌门交好的华山高亚男都有一些绝口不提的旧事,这些都与叶掌门有关。

她所学云梦最高妙武学,引梦术,上下三代,无人能及,无人能破。然引梦术亦是禁忌术,催人眠,窥人私,察人欲,甚至还能改人梦境,颠倒乾坤。用于普通人尤其不妥,故学成之后,叶掌门也被赶出师门,游荡江湖。直到谈妙言前掌门去世,她才得以返回。据说当年门中众人有许多不服者,都对叶澜心有芥蒂,但看她处理事务,有条有理,拿捏轻重,便也渐渐诚服,恭敬以奉。

只是,叶掌门自此很少提及谈掌门,将她的用物都收拾起来,不知放到何处。云梦弟子年年往龟虽寿处祭拜历代掌门,自孙盈祖师婆婆到谈掌门,石碑历历,苍苔斑斑,却很少再有人说起谈掌门的详细样貌了。我记得谈掌门碑边,立一座无字碑,尚新。却不知是谁的。

一边想着,我与师姐妹们已到了微澜居,叶掌门今日清醒,却仍是漫不经心,在座前把玩自己的清池梦杳,那是迄今为止江湖中唯一的一盏,灯体幽盈泛绿,清辉幻成蝶影缭绕飞舞。若是定力不够,看久了,便会神魂颠倒,如坠迷梦。也只有叶澜这样的人才能驾驭它。

我们一一行礼,听掌门训话。她案前摆了许多东西,似乎都是外出游历的弟子们带来的。

“真是羡慕你们啊,我自接任掌门以来,便再不能自由自在行走江湖了,旧时友人见我,总叫我一声小叶,或是妖女,如今,却都恭恭敬敬叫我叶掌门,感觉自己都快变成枯梅那样的老太婆了。”

众人不敢笑,我想起掌门曾要引梦枯梅,去窥探她与原随云之情,却被枯梅剑气所退。可见,也有她不敢观梦的人。

“呀,苏州的桂花糖,还有一只像老鹰的纸鸢。可是这只做得不太好,我当年在江南打碎那只,才叫以假乱真呢。”

我不解,低头问师姐。

师姐说:掌门少时在江南游历时,看到一只老鹰,随手就是一镖(不该是一灯?),走近一看是人家店外挂着的风筝……

那桂花糖呢?

师姐道:当年掌门初入江湖,不知世事,连盘缠也不多,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是靠谈掌门千里迢迢给她寄的吃食度日,其中便有桂花糖。

“这两样倒令人欢喜,我便要了,其他的你们拿去给来去祖师和各位居主过目吧。”

“对了,这是谁送的呢?可否上前与我说说。”叶掌门忽然发问。

我应声而出,行礼,这些确是我从江南市肆上寻来的。

叶掌门与我对视,半刻后,说:原来是你。

散席后,我摊开手掌,飞出一只幻蝶,轻扇翅膀,有所指示,我施展轻功,踏水凌波,随它到浮生树下。

雪白色树冠下,叶掌门盈盈而立,在看一幅画。

“来,帮我将她展开。”

画卷徐徐展开,卷轴如新,画纸却已泛黄,画中女子竟与我有七分相似,穿碟音衫,执碟音灯,回首凝眸,情思缱绻。虽无落款题字,但从她灯上所刻“妙”字,我已猜出这是年少时的谈掌门了。

想起来,当年入门时,叶掌门坠入魔障,我斗胆入梦喝醒,曾在梦境中见过,那个面目模糊,身影涣散,却仍用念力凝聚灯火为掌门驱散梦魇的人,正是谈妙言啊。

“那日在梦中,你已窥我心神,你可见到她?”

“如梦似幻,只看到个大概吧。”

“我以为我也看到了她,却不是,我看到的是你,你与师姐太像了。太像了。”掌门道。

“上一次梦到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在江南的掷杯山庄喝醉了酒,梦中她来,让我回去,回去做什么呢?我又不耐烦待在谷里吟诗作画,又没有人敢和我切磋引梦术。她便说,要我和她一样天天处理那些琐碎事物,接待病人。我才不去呢。我看病的本事并不好,遇到病人从来都是过给师姐的,从来都是。我又戏说,除非让我入一入师姐的梦,看看师姐想些什么,心里有没有我,我才回去。”

“她怎么回答?”我问。

叶掌门停了停,忽然用画卷蒙住脸。

“她说,医人者自苦,观梦者自戮,我很久都不做梦了。”

端午过后,又一批云梦子要出谷游历,听说近日,有沧海弟子渡海而来,都想去金陵一睹其风采。我送众人出了桃源津,便回转了。

“你决定了吗?留在谷内,便再难离开了,世外灿烂多姿,谷内百年一日。”溪云问我。

“你不也是吗?在此迎来送往,不知疲倦。”

“我有昭飞相伴,廖慰寂寞。你却是一人。”

“我也有人可伴。”

“是谁?”

我并不回答,慢慢走回微澜居。

琉璃孔雀屏下,落满合欢,簇蔟朵朵,覆了叶澜一身。我上前替她拂去面上的,将灯盏收好,放在榻边。

“梦里不知身是客,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我施展引梦术,化出蝶影,缓缓渡入叶澜梦中,愿梦中一夕,故人得见。缱绻欢愉,互诉衷肠。

多年后,我领弟子们祭扫龟虽寿。谈妙言身边那一座,仍是空白无字。我将它留给自己。而叶澜,已与之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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