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源再一次见到白先生,是在半月以后。他的伤见好,只是不能用力。拄了拐便能自己走到院里。天气渐热,青崖山上新收了一些孩子。他们穿了白衣,一群群地从他面前跑过。那棵杏树结了杏子,靠近阳光的一侧已经泛出带有甜味的黄,只是没有人再为非作歹。
溪源靠在墙上,第一次觉得那些读书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好过西川的马蹄,每天夜里透过坚硬的枕头,一下下地敲打。
灵犀收拾了房间,卷了一包床单出来,在他旁边抖开,并没有说话。
“师父呢?”他说。
“师父总要去做事。你已经好了,也要自己找些事做。”
她话里有话,溪源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怎么了?”
“没怎么。”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你不愿理我,皮影戏看不看?”
“你不要总说小时候的事。”灵犀抖完了单子,重新卷起来,抱回屋去。
溪源望到她背影被门帘挡住,回过头,看到了白远道。
从七年前上山,他的样子就没有变过。师父也是,甚至从他记事起,就没有改变。只是一别三年,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同,却说不出来。他一手拿了壶酒,一手拿了柳枝,径直走进书院。不过片刻,溪源看到师父跟着他出来,有说有笑,直接从角门走到外面。
他们甚至没看到他,从他能够下床开始,师父就不像以前那样看着他。大家都要做事,只是他和师父的事终究有所不同。
那天晚上,溪源靠在窗外的石桌上,一遍一遍地放那些影子。放崆峒山,放西川,放阿史那。灵犀从他旁边走过,在桌上放了两个果子。
“师父叫我给你的。”她说,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溪源没有说话,于是她转身离开,目光略过那些影像,没有丝毫停留。
他是戴罪之身,就算师父用铁券保了他性命,就算楚泽放了他,不再提那些恨,也不能洗清他的罪。
弑父杀母,欺师灭祖。
就算李承邺守口如瓶,旁人不知道,也能感到他身上的戾气。所以他们都躲着他,灵犀也躲着他。只有师父容他,师父只要他好好的呆在青崖山,便可以放下心,却不能让旁人对他亲厚。
他毕竟有那么多的徒弟,能来见他的时候又有多少。
溪源听着窗里的人声。听着饮酒行令的声响,收了幻影,把那两个果子拢进袖中,撑着拐起身。他本来想离开,只是在离开前回过头,向窗里望了一眼。
师父还在喝酒,几个师弟在行令,白远道伏在案边,像是醉了。在他的背后,有一道朱红色的光晕,不像发自他身上,倒像独立的什么东西,正好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看的时候,那光忽然一纵,没入了某个角落。
溪源突然觉得,他好像知道了白远道哪里有些不对。但那东西,又是什么呢?
他拄着拐,从角门出去,穿过幽深竹林,竹林的另一端通往他的房间。
在那竹林里,他听到窸窣的声响,穿过竹叶,带着一些隐隐的红色,松鼠一般徘徊在他头顶。
“谁?”他说。
“你看得到我?”女孩子的声音,似乎很远又很近,像风吹动檐铃。
“看不到,只是看到些光,红色的光。”
“那就很好,其他人看不到我,也听不到。”
“不在白先生那,跟着我做什么?”
“好奇。”
“好奇就进来坐。”
“咦,你不害怕。”
“你身上是人气,不是精怪。再说精怪又如何,又不是个个都吃肉喝血。”
“你倒很懂精怪。”
“我父亲就是精怪。”
“噢。”那声音顿了一下。“我叫赤练。你怎么知道我是跟着白先生?”
“人有三魂七魄,我看他最近是有些走火。你最好回他身上去,不然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是他的阴魄。”溪源停下来,靠着拐杖,稍稍喘息。那道光划过竹林,轻轻落在一丛细细的竹枝上,似乎凑近了看他。
“你真是好聪明,比你师父还要聪明些。咦?你身上有仙元?”
“别看我!”溪源下意识地扯起领子,抬手掷出一缕光去。那红光扑闪了一下,扑棱棱地飞上了夜空。
“喂,你想不想去凤台山?”
“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去凤台山?你如果去,带我回去看看。”
溪源从没有想过去凤台山,那地方就像楚泽在他身上剜出的刀口,反反复复,仿佛永远不能愈合。他只能尽力躲着,不去碰它。哪怕有一丝牵扯都会疼,剜心彻骨,万劫不复。
他不知道赤练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或许他能看到她的来历,她也能看到他的。
在那深夜的竹林中,人声和烛光都已经远去。溪源伸出手,指尖萤火升入空中,慢慢地绕成一圈。
“来。”他说,冲着夜空里的淡淡红光。
他落在凤台山的洞口,夜风拂动树冠,山脚的矿上也已经灭了灯。赤练飞到林中,捡起散落的朱砂矿,在空中组成奇异的形状。
溪源看了一会,转过身。那洞中阴寒彻骨,似乎有无数的碎片在深处冲撞。他拄着拐,慢慢挪进山洞,用一些萤火心路,放出微弱光芒。
他感到周围的电荷,就好像雷雨将至,立起皮肤上的寒毛。他的皮肤也变得敏感,敏感地察觉那些阴寒,那些碎裂,那些杂乱无章的冲撞。
“父亲。”他说,那些冲撞依然如故,没有丝毫的感应。
溪源愣了一会,手上的萤火渐渐下落,落在地上,照出那张蟒皮,巨大而蜿蜒,那上面阴寒最浓,一直通向更深的洞底,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对嘛,与其天天想着,不如来看个清楚,是不是就好多了。”
赤练飘过来,掂着手上的小块朱砂,慢慢显出形状。溪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然后低头,从袖里拿出刀。
“喂,你做什么?”赤练拿着朱砂一掷,铛地一声打在刀上,弹落在地。溪源一扬手,一道光打到她面前,剑锋一般,抵在颈上。
“不不,你死就死,我没意见。”赤练叫道,“但这么远的路,我怎么回去?”
“你走开,我没想死!”
“那你。。。”
他转过身,猛然收了那光,割开手臂。
血沿着刀刃落在地上,落在那蜿蜒的蟒皮上。他捧着那伤口,挤出更多的血,淋淋漓漓,悉数没入那皮。
四周空气震动,那些冲撞猛然间变作了同样的方向。它们冲着那血,仿佛鱼群聚集,雨点般砸到蟒皮上。那干涸了多年的蟒皮仿佛重新获得生命,慢慢地溢出光彩。
“来。”他说。
赤练猛然一振,躲开洞口。她感到了背后的阴风,那气流无可阻止,从四面八方聚到她身后,蛇一般冲入洞中。她没有想到他的所为。他没有办法去寻破碎的蟒魂,却用血聚了他四散的阴魄,聚在那一方蟒皮上,阴气大盛,逆天不道。
“你做这种事,要遭天谴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