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来一双中规中矩的白色耐克低帮板鞋,从火车过道的其他鞋子中磨蹭着挤了过来,很干净,但还是踩到了地上吃了一半的火腿肠。可能鞋底一粘,又随即一甩,迈过了一双黑色胶底皮靴,还是黄色的大牛筋,沾着一堆泥巴。
我赶紧把我的脚往里一挪,把画板往座位底下踢了踢。
火车又轰轰隆隆地启动了。
从高中开始,我就讨厌放暑假。总是感觉这个炎热又闷湿的大南方到处都是潮虫,一天到晚的体恤糊在背上。一旦遇到阴雨天更是像掉进大海里的蟑螂,每一口呼吸都是带着要溺死的恶心恐惧。
让我完全没有心思画画,更别提什么关于鞋子的大一结课作业了。
于是我买了一张去长北市的车票,把后脖子上那些热起来的小疙瘩全部抛在了脑后,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座冰城,除了可以让我有一丝凉意,还可以多少激发点灵感,毕竟要完成作业。
我的眼神在车厢里的下半截不断搜寻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鞋子,像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职业病,又带着一点焦虑。
没有一双令我满意的。
我自顾自地歪着头,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白杨树,好像变成了斜插在沙土地上的鞋,每一双都绿得像这辆老旧火车的外皮,一眨眼,斑斑驳驳地往下落着那些岁月的痕迹,也和车厢里的其他鞋一样,全都不如我自己画的鞋充满着活力。
那原本是一双纯白色的高邦匡威,放假前我特意画上了几抹彩虹,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除了喜欢,倒也是干净。
但是有人踩了我一脚。
“不好意思。”
我低着头,一只紫色的高跟鞋缩了回去,我的鞋面被踩脏了,我伸出手拍了拍,并用大拇指试图抹去它对我的玷污,但是越抹越黑。
我皱起了眉,一只手又递给了我一张湿巾。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大概三十来岁,穿着白色的长裙,很瘦,窝着的衣褶都快嵌进肚子里了,斜挎着一个紫色的小背包,竟然和鞋子颜色没有一点色差。披肩的长发把原本就大众的脸遮的严严实实,甚至她妩媚的一笑,我也只能记得她两个眼睛下方深深的黑眼圈,像是走夜路时月光下的影子,怎么都带着,并且贴的紧紧地。
“没关系。”
我应了一句,她把那只高跟鞋脱了下来放在了地上,我才发现那高跟鞋的跟断掉了,还扯着一点胶皮,她裸露的脚跟处还有磨红的血印。
在拥挤地车厢里红的也挺明显的,我瞬间有点同情,又说了一句。
“没事的。”
“你是大学生?喜欢画画?”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扑克声和嚼饼干的磨牙槽声中异常清晰,还挺好听的。
“嗯。学的就是这个。”
“都画过什么?”
她身体向后靠在了座椅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神蹭着趴着睡觉的男人头顶投向了我。我像是受到什么面试一样,一下子有点反感起来。看着她端坐在窗边,旁边的大妈仰面闭着眼和那个睡着男人连成了一条线,仿佛把我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从这个乱糟糟的车厢中隔离开来,进入了另一个说不清的世界。
应着这个胡乱的气氛,我也胡乱的回答着。
“我画人头。”
“人头?”
“是啊,就是那种掏空的骷髅头,摆在桌子上,放个合适的角度,再打个差不多的光,算是素描吧。”
“死人头?”
“那肯定假的,真的谁让你掏干净啊!”
“那活的人头你会不会画?”
她又把头靠了过来,正好悬在那个趴着的男人头上,竟然有点诡异,我身子一怵不知怎么地就把头也靠了过去。
很挺,又很软。
应该是碰到了她的鼻尖,我赶紧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很有可能是铁轨上的什么石头把车厢颠了一下,我才会这么失礼,是的,一定是的。
“不好意思...”
“大学生,你画个我试试?”
我画个你?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她翘起来的嘴角露出了洁白的牙,和那个黑眼圈一起反衬着特别明显。我也仔细考虑了一下她的建议,整个大一都在跟鞋子较劲,哪还会画什么人头,说真的,现在让我画什么,我都能画成一双脚和一双鞋。
我没回话。
火车进入了隧道,突然的一黑让整个车厢陷入了了一种很别扭的寂静。
有什么东西压到了我的座位上,我能感觉到座位又下沉了一指,并且有个柔软地的东西伸到了我的大腿根。
是一只脚。
2
天生艺术生的敏感让我在这一片黑暗中像是触犯了什么不可知的禁忌,我努力把屁股往后移,可是已经没有什么空间了,那几只脚趾又一个劲地往里伸。我眨着眼睛,挤起了眉毛,她和我的身子仅仅隔着一张四方的小桌子,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腿又好像变得很长,怎么也躲不掉,仿佛是一根带着温度的钢钉,就要把我砸在了后椅背上。
这条隧道也仿佛是被拉的很长,看不到一点尽头,火车像是脱了轨在黑暗的空间里扭曲着挣扎,挤出了我额头上一两滴冒不明的汗。
我伸手摁住了她在我大腿内侧的那只脚,光滑的脚面丝毫没有一点年龄的痕迹,甚至错觉地认为这是一个小女孩一不小心踩进了泥坑里,还乐此不疲地不肯离开跳来跳去。
像极了我喜欢了很久的那个女孩。
她有一双漂亮的脚,并且刚进大学那会总是穿着一双粉色的厚底凉鞋,塑料的勒带裹在脚面上和粉嫩的指甲一样干净。
我追了她很久,也送了她一双我亲自画的鞋,但她最终没同意,原因也很简单,她有男朋友。尽管我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搪塞我,但那双漂亮的脚还是留在了我的心底,摸上去,一定也是这个感觉。
火车开出了隧道,瞬间亮起来,从椅背到小桌子,再到我的大腿,铺开了一片晃眼的光。
我的手竟然没有松开,使劲地握着又温柔地抚摸着,不知道抓住的还是不是一只脚,从那几乎没有缝隙的脚趾间往外溢着说不出的渴望。
也许这也是一双漂亮的脚,被踩的那一下竟也让我觉得荣幸起来。
她的脚像是被阳光刺疼了,猛地抽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只断跟的紫色高跟鞋被她的脚趾一勾,横躺在了火车的地板上。我抬起头,她的眼睛看着我眨巴着,除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所措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那只触碰过她脚面的手一时间又慌乱起来,不知道到底应该停留在哪儿。
“去哪儿?”
“长北,冷静冷静。”
“你这短裤,要冻着,没带厚衣服?”
我看了看行李架上的包和脚底的画板,好像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尴尬的笑了笑。
“大学生真傻。”
她抛下这一句,从斜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写着什么,然后又折起来递给了我。
我接了过来,是一个地址。
她又歪起了头看着窗外,随后闭上了眼。那个趴着的男人醒了,抬起了头,勉强站起来伸了伸腰,从行李架上取着行李。
要到站了。
此刻,距离长北市还有一个午后的尾巴和寂静的前半夜。
3
我们周围的人换了又换,火车天花板上那支拉拉的小风扇好像被凉下来的空气冻住了,慢慢缓了下来。女人从行李箱中拿出了一张波西米亚的毛毯,铺在了腿上,又优雅地盘坐在座位上,把头倚在了窗楞上。
她拍了拍旁边空座,示意我坐在她那里,好分一点毛毯给我。
我没动,假装没看见。
她拽了拽毛毯又裹在了自己身上。
是挺冷的,不知道是快到了还是天黑转凉了,北方的空气刺骨的很,在不停窜动的车厢里来回打扰着每一个穿着裙子和短裤的旅客。
他们都或多或少地从包里拿出了衣服,我只好从座位底下也装模作样的掏出了画板,搭在了腿上,不过没什么用。
画一个她吧。
突然就想试试。
我悄悄拿出一只铅笔,盯着那张五彩毛毯后的她。她侧着的头被顺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一半,另一半的鼻梁上还有一抹暗光下的阴影,让黑眼圈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勾勒着她的大概轮廓,脑子里却还是浮现着她那只触碰过我的脚。我无法在嘈杂中处理她这个突如其来行为的目的,但是我好像蛮沉醉于这个陌生女人的陌生感。
好像为整个绿皮火车添加了一份神秘,又轰轰隆隆地把那个黑暗隧道中的秘密散在了上上下下的匆忙里。
“画的什么?”
“没什么,风景。”
“大学生真逗。”
她敲了敲窗户,窗外除了远处零星的楼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尴尬,手上的笔一下就抖了起来,赶紧把画板捂住了,生怕那阵尴尬会飞到她的眼里更加不受控制。
干脆闭上了眼睛,假装睡一会。
我看不见,也就没什么了。
火车进了黑夜就变得越来越快,像一颗飞出枪膛的子弹,朝着靶心猛进。长北市有我一个表姨,那大概就是我原本的靶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口袋里的那张纸随着列车员的喇叭声变得不再安静。
终点站长北市到了,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女人很麻利地收起了毛毯,站起来拉好了行李箱,把断跟的高跟鞋用力一踩,彻底断了下来,把另一只完好的高跟鞋递给了我。
“帮个忙?”
我接了过来,她做了一个掰弯的手势,我拿着那只紫色的高跟鞋,暗沉的鞋面却发出不透明的光,看上去特别好看,又有一种紧张的冲动。
我用力把那个跟掰断了,她笑了笑拿了回去,踩着一双没有跟的高跟鞋走向了门口,又突然回了下头。
“冷就来找我。”
指了指我的口袋。
我漠然地站了起来,看着她散发的背影,消失在了拥挤出的人群中。
我又拿出了那张纸。
长北市,西青街36号一单元三楼东。
字很漂亮,天很黑,也确实挺冷。
4
将近十点了,长北市的夜风比我想象的要干爽一些,吹过来能从鼻尖凉到脚趾头。我的短裤在站台上就开始穿不住了,冻得老是往下掉,遮住了膝盖又会露出腰。
那些鞋子的哒哒声越来越远,慢慢都变得陌生起来,唯独身后的绿皮火车和口袋里的那张半生不熟的纸条。
也没什么,就是去讨件衣服吧。
我背起画板,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打了辆车。
这座城市的楼不算太高,夜晚的街道上也没什么人了,司机师傅一口大冰碴子味,不停地问这问那,很是热情。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前后街道都有很高的绿化带和矮胖的冬青,地皮的泥土还会被风卷起来不小心吹进眼睛里。
三楼东的窗户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墨绿色的窗帘没有拉到底,缝隙里还能看到墙面上的一块表,和她偶尔掠过的身影。
越是陌生这种兴奋感却又根本压不下去,我不需要鼓足勇气,那张纸条就像是一根原本就已经拴紧我的绳子,顺势就把我拉了过来。
很自然。
我敲开了门。
她已经换上了一套丝质地墨绿色睡衣,还能看到里面透着地黑色内衣,站在门口笑着说。
“大学生,你还真来了。”
我害怕了。
转身就要跑,她拉住了我背后的画板带,一下就把我拽了进去,我像只被拎住耳朵的兔子,倒退着,跨过了不高的红色门槛。
进门有一个不长的走廊,蓝色的磨砂壁纸摸上去感觉很奇怪,和她现在的姿势一样。
她用一只脚踩着我的肚子,把我抵到了那面壁纸墙上,我还是被钉住了,一动不敢动,她开始褪去她的睡衣,那只脚慢慢又开始往我的大腿根移。
我伸手抓住了那只脚。
阻止了她的前进,她笑得更开了,好像我又变成了一只被关进笼子的猕猴,被那条长腿的鞭子抽打着。
“我有点冷,想借件衣服。”
“我不就是吗?”
她把脚放下来,干脆直接把身子贴了过来。我试图推开她,在她的房子里,我没有了半点力气,脑子里所有的反抗都在行动上变得木讷,甚至纵容起来。
她关了灯,拽着我的体恤,把我推到了客厅的地板上,我又变成了被画了樟脑圈的蚂蚁,不过往后退着却怎么也逃不出去,还是靠在了软绵绵的沙发上。
我看不清,但是能感觉到她在踩我,从我的脖子开始往下,所有的脚趾不断蠕动着,仿佛一个妩媚的鸡毛掸子,撩动着我的每一根汗毛又好像一下塞进了我的嘴里,被动地屏住了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
我又摸住了她的脚,听着她发出的得意笑声,我感觉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好像是我追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又好像是我寻找了很久的那个完美又漂亮鞋子的拥有者。
扔掉了画板,我站起来反过来推倒了她,她一下子掉进了沙发里,激起欲望的浪又扑了我满满一脸,我身子压了下去,却根本无从下手。
逗得她笑得更厉害了,我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撕开了她的内衣,像只愤怒的野兽,把头埋了进去。
时间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女人家里像是静止了,只有我的呼喊声硬生生挤着墙上那几根指针没有停歇地转动。
同时撬动着整个深夜的长北市,埋下了一粒陌生的种子,悄悄地生根发芽,又悄悄地无人所知。
她在黑暗中又披上了那件睡衣,不知道从哪里摸起一根烟点上了。微弱的火光还是能看清她裸露的身体,和翘起二郎腿的那只脚,很漂亮,她走到窗前拉开了整个窗帘,楼下那暗的不成样的白光透了进来,我在她吐出的烟雾中赶紧穿好了自己的尴尬。
好像一场梦。
她又走了回来,坐在我的身边,翻着自己的小包,拿出了五百块钱,甩给了我。
“买件厚衣服吧。”
“你,不就是吗?”
她哈哈笑了起来。
“大学生真单纯。”
5
我生气了,又把她推倒在了地板上,她应该是磕到了头,嘭地一声,立马甩了我一巴掌。
我坐在她的身上,浑身都在发怵,她一下又搂住了我,把我摁在地板上,疯狂地吻起来。
那根烟还在地板上燃着,我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变成了一头狮子,披散着头发吞噬着我。
我闭上了眼。
身上的疲惫和兴奋交织在一起,完全没想到这个绿皮火车的尽头竟是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不光身体,我感觉我的灵魂也被她缠地紧紧地,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温热起来,熟悉起来,我忍不住问了她。
“你不问我叫什么吗?”
“不问。”
“那你叫什么?”
“不说。”
我又坐起来看着她,她除了笑,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觉得你很像我追的那个女孩。当然,除了年龄,不,年龄不是问题的。”
“你想说什么?”
“你的脚很漂亮,不,你哪里都很漂亮,我很喜欢你。”
“大学生都这么幼稚吗?”
“我也很喜欢长北,我毕业就来这里,我娶你。”
她嘴里的烟差点吐出来,走过来把烟塞进了我的嘴里,又把我拉到了客厅落地窗前。
“吸一口,看到什么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呛到了我的鼻子,咳了几声,我看到了一片烟雾爬绕着面前的玻璃,从中间开始往下上散开来,黑漆漆的树影打在地上像一只扭身的虫,怎么蠕动都逃不出那一团已经黑绿的树叶。
还有我自己的影子,抽烟的样子像个新的不能再新的雏鸡,伸着脖子,微微张着嘴巴,整个耸拉的身子像一个高中生,我又贴近了,那双迷离的眼睛,又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
我感觉有点别扭。
“乳臭未干。”
她说完从里屋拿出了一件外套丢给了我。
“走吧,拿上钱。门口有家旅馆,不贵,休息休息吧。”
我拿起外套,是个男人的。
“这是?”
“我老公的。”
“你...”
“别问那么多,大学生真弱智。”
她又甩给了我二百块。
“回去别坐绿皮火车了,过时了。还有,那幅画撕了吧,我看见了,真丑。”
“你叫什么?”
“你还真是执着。”
她替我打开了门。
“我叫坏女人。”
然后笑着又抢回了我手里的那根烟,“出去帮我把这双鞋丢了吧,大学生再见。”
画板和那双紫色的高跟鞋都被她扔了出去,砸在了走廊的楼梯上。
那扇红色的门关上的瞬间,一切好像又陌生起来,我也好像被整个城市抛弃了,尽管我才刚来,还不足五个小时。
后半夜的风在这个黑夜的小区里瞬间刮个不停,我裹紧了外套,背着画板,提着两只断跟的高跟鞋,走出了小区,也路过了门口那个闪着红灯的旅馆,像个城市的游魂,漫无目的。
6
突然就对小姨家失去了兴趣,长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冷,我行走在这座过山车般的城市里,每一个脚步都像是踩上了断跟的鞋,不平也不稳。
我没丢。
但还是买了张绿皮火车票,回去了。
北方的城市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适合我,灵感什么的也没有突然就来,白天的太阳也是烈烈的,一切都是差不多。
在返途的路上,我画了一个穿着紫色断跟高跟鞋的女人,也把那双属于她的紫色高跟鞋留在了那同一辆绿皮火车上。
几个月后,我的那幅画在班里被推选出来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比赛,老师仔细看了一番,问了我一个问题,把我难住了。
叫什么名字。
可笑的是,我不知道名字。
可悲的是,我知道名字。
坏女人。
绿皮火车上的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