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静哽咽道:“大家都说刘巧儿能干,原来是这个样子。”
“也不过是事儿就摆在那儿,逼着我不得不往前走。不干也得干,不敢也敢了。”甄妈妈黯然道。
“唉,也多亏了你这样儿,我们姊妹才能走到现在。”甄晓静说:“就说我姐上学这件事儿。放一般人身上,又是当时那种情况,早让她回家干活了。可你,就是敢让她接着上学,没有为节省开销阻止她上学。”
“唉,我也就是敢做,其实心里没算计,经常做些后悔事儿。”甄妈妈说着,又想起她给农家院儿刚惹的麻烦,兀自懊悔道。
“有这点儿还不够吗,妈。谁又能做到样样完美。”甄晓静说:“不过,你说你受的罪是没人看见的,我这就懂了。自己不聪明,只能靠勤快靠忍让……心里委屈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每一天都咬牙强撑着,摇摇晃晃地撑了一天是一天,居然也撑到今天。”
“人说我心胸宽广,那心胸都是让委屈给撑大的,盛得下多少委屈心胸就能有多宽广。”甄妈妈垂下眼皮嘴角衔一缕苦涩静静说道。
“不过,妈,”甄晓静忍了忍又说:“厨房上的事,你还是长个记性吧,以后千万别傻干了。多让小敏往前走。一个,还是老话儿,你总有老了不能干的那天;一个,你干的多反而让小敏为难,管理起来不顺手。”
“要我说,你就做个好好先生,浇浇花看看玉儿……唉,说也白说。”甄晓静无奈看一眼甄妈妈,叹口气不再多说。
甄晓静记得,后来她和甄晓雅说起这段故事。甄晓雅说:“仔细想,咱妈就是个农村妇女,字认不得几个,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从来没操心过买卖。
一个被生活所迫,半路出家做买卖的农村妇女,你让她有多高觉悟,难道你想让她做女版稻盛和夫,让她拥有什么先进的管理方式,优秀的管理理念吗?这不现实。现实就是老妈的勤快和果敢,这是她活到现在拥有现在这一切的珍贵经验,自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的所得所失皆源于此。
但是,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改变自己,尤其是改变她认为的优势,这怎么可能。所以,真像一鼎说的,她喜欢怎样就怎样,她高兴就好,都这大年纪了……我们能做的唯有接受二字。”
甄晓静明知甄晓雅说的有道理,未免还是争辩了两句:“可这是做买卖,咱妈总犯这种不必要的错,说她还老大不高兴……”
果然,甄晓静这里刚转身离开,甄妈妈又开始忙碌起来。时不时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她不能闲下来,她一闲下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她更见不得别人忙着她坐着,别人忙着她坐着那简直是如坐针毡,只有忙起来,不管不顾干着活儿,她心里才踏实才舒服……后来,甄晓静就不再说甄妈妈了。她怕,说的多了,让小敏产生误会,关键是,她说了根本就是白说。
俗话说,祸事不单行无巧不成书。这里马大娘刚刚撂挑子走人,那里张婶儿娘家叔伯哥哥突然去世,张婶儿作为至亲必须全程参与葬礼。厨房上两个顶梁柱,一个辞职,一个家里真出了事儿,农家院还有一百多号人张嘴吃饭。这可怎么办?
甄妈妈跟一鸣小敏一家三口齐上阵,又让甄晓静告了假现抓过来,再加上两个切菜洗碗的小工,几个人手忙脚乱,倒也马马虎虎应付了过来。
这个时候,甄妈妈平时总在厨房帮厨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从甄一鸣开始干农家院儿她就一直陪着,厨房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客气的,走之前会提前跟甄家母子知会一声,让她们有个思想准备,或者等找到接替的人再走。不客气的,或者因为一言不合,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白天还干的好好的,到晚上突然就跟甄妈妈说,明天来不了了,并有千百种理由解释为什么不来。说完,扔下呆楞的甄家母子转身走人……那时候,甄妈妈和甄一鸣只好火烧眉毛找救兵。有时候,请村里饭店的厨子来应付两天,有时请村里略微懂点儿厨艺的闲人给帮忙两天。
刚开始,这个张婶儿只是个在厨房上洗碗打杂,啥都不会。甄妈妈看她人实在,就跟她商量:“她张婶儿,你学学厨房上这些活儿吧,学会了可比做小工挣得多。”
“姐姐,”她听甄妈妈这么说,吓得又摇头又摆手,可怜巴巴的样子拒绝:“我可干不了这些。”
甄妈妈就鼓励:“你只要用点儿心,肯定能干得了。”
张婶儿狐疑:“我,我能行?”
甄妈妈说:“我说你行你就行,做不好还做不坏!再说,我在旁边看着,出不了大差错。”
那时候,正值上一任厨师辞职,甄妈妈顶替厨师位置负责厨房炒菜。她在厨房应个急还可以,却不能天天只做这些活儿,她自己的小厂子需要打理,农家院儿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应付。突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厨师,甄妈妈就打起了张婶儿的主意。
就那样,张婶儿在甄妈妈指导下,一点点上手掌勺,慢慢也能做出一桌子农家味的好菜,这期间还独创了几道秘制菜肴,那手艺可谓青出于蓝。
甄妈妈就打趣儿:“他婶子,看不出来你这么大能耐,以前都是藏着的呀。”张婶儿就“嘿嘿”憨笑:“巧儿姐,我那会呀,还不都是你教的。”张婶儿这一干就是六七年,她也没什么二心,忙的时候就在甄一鸣农家院干活,冬天时正好歇一歇,日子过的倒也逍遥。
然而,自从马大娘辞职之后,张婶儿就开始给甄妈妈撩话儿:“我累了,我忙了,我有事来不了了。”张婶儿的表现让甄妈妈习惯性警惕起来。她真担心,马大娘一走,张婶儿也见样学样,或者走人,或者刁难她。甄妈妈在这方面确实吃够了亏,也长足了心眼。
马大娘辞职后,本来小敏顶了马大娘的缺儿,给张婶儿打打下手切切葱蒜,帮着收拾收拾厨房。甄妈妈看张婶儿表现反常,就果断从小敏手里接过这一摊儿。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留心观察张婶儿怎么炒菜,然后默默记在心里。她生怕张婶儿也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厨房上可真就抓了瞎!
这些年,厨房上都是张婶儿主持,甄妈妈渐渐不再操心这些。什么活计,时间长了不接触自然就手生,何况她年纪大,事儿又多的人。这个时候,就留了个心,看张婶儿放多少油盐酱醋,什么菜怎么炒,先放菜还是先放肉……农家院的菜品,左不过就那几样儿。
甄妈妈只是习惯性警惕了一下,没成想,张婶儿家里突然有事儿真来不了了。她操的这个心马上派了用场。张婶儿不在这两天,她指导着甄一鸣或者炒菜,或者炖肉,手忙脚乱是必然的,做多了做少了也是正常的,马马虎虎倒也应付了下来。
张婶儿的反常表现让甄妈妈决定,即不打电话催促张婶儿,更不问她什么时候。她知道,人呐,往往眼皮子浅,这一个电话打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马上就会觉得,农家院这是离了她玩不转了……到了,今天病假明天事假,那可就麻烦死了。更何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么些年来,换了那么多厨师,农家院儿还不照样干到现在……
再后来,甄晓静母女俩坐下来,又说到甄妈妈应不应该忙碌时,甄晓静不吭声儿了,沉默片刻她哈哈大笑:“妈,这可真是你说的,走不完的路说不完的理儿。”
那一年冬天的北方,雾霾越来越严重。连安家镇这样,藏在太行山褶皱深处的村庄,也时不时有薄霾出现。老辈人不懂,还以为是雾气。可这雾气跟从前的雾气又有些不一样,从前的雾气,太阳一出来,迅即就消失了,而它们,却一天天漂浮在村庄上空,阳光根本无法驱散。
平时里蓝盈盈的天空不见了,代之以压抑的铅灰或者沉闷的灰黄,像一面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的镜子挂在人们头顶。透过雾气看太阳,再不是红彤彤精神抖擞耀眼夺目的样子,生病了一样惨白无力挂在天空。
后来看电视听新闻,又听村里人传言,安家镇上岁数的人才知道,安家镇上空漂浮的这些久久不散的乳黄灰白的气体不是太阳出来就能驱散的烟岚雾气,而叫雾霾,它们对身体有害对健康有害。
那天下午下班后甄晓静习惯性去看甄妈妈,进门时,她蓦然发现,正横穿院子老妈妈,走路越来越慢了,看上去轻飘飘的,再不像早年间走路带风快步如飞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第二天中午,甄晓静下班又来看甄妈妈,见她依然是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似乎,风稍微大点儿就能把她吹倒或者刮跑,就小心嘱咐:“妈,你走路慢着点儿,千万看着脚下,绊倒了不值得。”
甄妈妈就感慨:“哪敢走快呀。现在走路,总觉得脚下没根儿,站不稳。我每走一步都小心地很,我走路之前,先往前看出十来步,看前面没啥磕绊,我才敢迈开步子,走十来步,我再往前看十来步,大意不得啊……”
甄晓静就说:“妈,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对,叫如履薄冰,说的就是你这种情形。”
啥,你说啥冰,这还没到结冰的日子……”
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甄妈妈的脚步。入冬后农家院也正式进入冬眠,甄妈妈又趁此机会,四处找人说和,帮小敏买卖李子沟和小东沟两处闲置的老房子。这可真是她说的,撑着往前走走了一天是一天,天天支撑着走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