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早,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西边的天空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明亮而清冷,倒像一口锋利的弯刀,多看一眼都会莫名地感到直剜心窝的隐痛。天很冷,尽管四处无风,但空气里像弥漫着可见的白色寒气,张狂着要吞噬过往行人紧裹的余温。在月光的衬托之下,常归家的温馨路途倒显得分外凄凉摄人了。
我的手想必早已冻得发紫,他们缩在口袋里亦觉得似有风刀霜剑肆无忌惮,无情摧残皮肉。我得加快脚步了,我最怕忍受寒冷,除了因为寒冷容易引发凄凉的心境,还因为它可能使我身体各部分不由自主:颤抖、流涕、头昏、手脚轻微失去知觉,总之它使我感觉我不属于我,正是这种失去自我控制的感觉令我无所适从。
从大楼里出来再直走不到三百米便到地铁站了,我想着能刚好赶上最近的一趟车,然后无需等待就步入温暖的车厢,然而吝啬的命运连小小的心愿都高高捧在手心,好久才抛下一小撮儿,让你在感激涕零中争抢拾捡、舔食。虽说不到十分钟的等待不必想象得如此凄惨,但是无聊孤独的时光总让人痛恨而急不可耐地盼望过去。我终究尝不到幸运的滋味,就这样一个人在寒冷中浮想联翩。这是一个让时间过得更快的好办法。
三个站我就要下车了,然后走上一段长路才到家。要是在宜人的季节,我倒喜欢天天走这一段路。因为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我可以常常从这穿过路灯光中闪烁的梧桐叶,远望透过楼宇间隙的橘红色暮光,欣赏风中尽显柔情的垂柳;内心躁动不安或者黯黯不悦时,难以出口的故事也会在这长长的路边上生发枝叶,获得升华。而此刻我恨不得会飞,不,飞还得迎着风,瞬移才是最好的超能力。然而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的,这是现实教会我们的。
于是我穿过沉默的梧桐,转角到了小河边。我以为我巧妙的在前几个转角处甩掉了那弯刺痛我心的明月,没想到我再拐个弯儿又遇着了它!我算是明白了,它挂在天上呢!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又怎会像我一般路痴。这会儿它明晃晃悬在辽阔的夜空中,浮在远处楼宇之上,借着水边静雅的垂柳作衬托,无论乍一看还是细细琢磨,这都是一幅绝美的画面。若许之清风,则明月楚楚,未落尽叶子的柳丝也仍依依,然而却是人不应景啊!是明月自作多情了!它锋利的弯钩形象在今夜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我对它的想法的,它总以悲凉的衬景出现在我眼前,定是要生生勾出我些难言的心事和深藏的泪水!怎会得逞?我的敏锐感觉常常使我绝妙地感知伤人的图谋,我匆忙的脚步这下也及时带我逃离伤人的景触。
就快逃到家了,心也平和了。我觉得人受到不好的刺激时,总会联想相反的事物,无论它缓解还是加剧这种刺激。比如当一个人孤独时,他会想到某个人的陪伴,而这种陪伴或许会让他倍感温暖而觉得不那么孤单,但也会和当下形成强烈的对比而加剧内心的孤独感。而此刻,身心的寒冷就使我想起了我的猫。每天下班回来,我总把冰冷的双手伸进它蜷护的肚皮。但我有时为此感到羞耻,因为我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有多丧失人性!每当这样做时,我总看到它在迷糊之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又面露不适,在几声哀求的喵喵叫之后无奈得只能妥协。可是可怜的猫儿呀,我不会停止,这也是我对不住它的地方。因为于我而言,这肚皮是我冬日里的幸福所在!现在我对幸福有了一个小小的定义:幸福就是有一张捂暖的肚皮等着一双冻僵的手!而我的无耻就在于我的幸福建立在猫儿的痛苦之上,对于猫儿,我所能补偿的地方就是在它的餐盆里多添些儿肉,晚休时准它藏进我的被窝,若还不够我就再多些给它梳毛!但我还要无耻地告诫它,生活就是如此,命不好就要学会多些忍耐。
我已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它了。开门,它没出来;呼唤,它没应答。我知道它藏在被窝里睡大觉,完全忘乎日夜的交替。无情的家伙!枉我前段时间为它的病操碎了心,这会儿却枉顾我热情的呼唤!但也许是意识到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而机智地躲起来了。但是命运的巨网岂是你区区小畜生能逃脱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开始可怜它的命途多舛了:自幼遭弃,在饥饿与恐惧中不知苦苦叫唤了多久,而后又遇到常常意图不轨的铲屎奴才。所以我只能满怀真诚地忏悔着用手抚摸它的肚皮,不看它哀怨的眼神。
不久双手已回温,我心满意足,猫儿也终于得到解脱,在我松手的当儿一下蹿走。尚未出房门却忽然停下回身,眼神充满渴望地向我跺来:“喵~”傻猫,才发觉到了饭点!且喂饱这温暖的肚皮吧!饱后再晚些,陪它做些戏耍便要一同躲进被窝,结束一天。事实上,这淘气的猫儿到了夜晚十一二点就活跃起来,灯不灭就一直挠鞋、瞎跑,乐此不彼。但是还好,灭了灯后没人陪它闹了,也就消停了。平时见我盖上被子它也钻进被窝里,完全不顾我允许不允许。进来后倒也不睡,仍要拖我的手与它玩耍,或轻挠,或轻咬。我总得叉起手或转过身它才懂得我不愿理它。而后我们才都闭上眼,在梦里安然跨过一天。
想来,这猫是我此时唯一能抓住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