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者人生

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医院怕是最不愿去到的地方,不管是因自己还是去探访别人,它让我感受到生命之脆弱,以及人在异常生理状态下对生命意义的迷茫。

当然这并非是与生俱来的,那是曾在301医院探访战友时落下的病根,在那庞大的人类生命机能的修配厂内,那一截截鲜血淋漓的肢体,一张张因病而痛苦着的面容,一具具因与病魔博斗而消瘦的躯体,曾让我为之窒息而不知人生何谓,只是期盼着自己有着强健的体魄,能抵御疾病永不近身。

记得医学界有句名言:‘当你感到身体的某一器官的存在时,那么你肯定是生病了’。然不幸的是,在去年秋末,远方一朋友人打来电话,他感觉到他的鼻子了,送到医院检查,结果让其全家人陷入噩梦的恐慌中。面对着又一个熟悉而年轻的生命陷入到与病魔的博斗中,我倍感焦虑与不安的同时,却不知以何样的言语去鼓励他树立坚强的信心。

待到国庆的假期,因没买到高铁票,我登上了一列北上的绿皮车。暮秋时节,天气依然炎热,车窗外秋末的旷野一片萧条,而车内,因乘客较少,人们大多都在座位上躺卧着。我在一处空旷的座位上安顿了下来,随后翻开了上车前购得的一本医学类杂志。其中的一篇文章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在某市的一家医院里,27名医治无效的晚期癌症患者拿着一大笔用来救治的诊疗费集体出游,去完成他们生命中的告别之旅。但当他们出游归来,检查发现,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患者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有了好转的迹象。我不禁为此而兴奋起来,原来良好的精神状态对战胜病魔是有极大益处的,我忙将这一利好的信息收藏好,微笑着躺倒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列车在停停靠靠中,车内的乘客渐渐地多了起来。半梦半醒之中,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老年男子的询问声:“这里是空位吗?”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苍老的面孔,他正望着我对面的空位。我点了点头。就见老头迅速地将左手上的大编织袋置于地上,右手则把一个折叠着的有着三个铁轱辘的小木车放在了座位底下。而让我惊异的是,在他的背上有如村妇下地般的捆着一个婴儿般身子却长着一张同样苍老面孔的男人。老头熟练的解开布带,将背上的男人卸下,轻轻地趴放在我对面的座椅上。

望着座位底下的轱辘车,我知道这是一个行乞者,心中不免生出一丝不快。或许看多了金庸先生的小说,有了一种为丐亦逍遥的偏见。因此,平常生活中,我并不是一个乐善好施者,而对于那些趴在轱辘车上,满面油污、哭天呛地的乞丐更是绕着弯儿走,而今对面竟趴着这么一个人。 老头像是觉出了我的不快,眼中流露出一种老实巴交的慌乱神态,但他的衣饰却让我想起了我那同样身为农民的父亲,我不由得向他投去了一抹表示无谓的微笑。老头的紧锁的脸面顿时舒展开来,他迅速的从编织袋内拿出一个洗净的凉白薯,撕去皮递给那趴着的乞丐,而乞丐此时正用他那不长的双手撑着身体,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窗外流动着的风景。他的脸虽满目苍痍,却一如他身上的衣着,显得还算洁净,我的心一下释然了许多。

列车在沉闷的节奏中行进着,那乞丐或因撑得太久,终于疲惫地将头斜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午后的斜阳照在了他那张釉黑的脸上,老头伸出双手替他遮挡着。看到他辛苦的样子,我递给了他一张已读完的报纸。 或许因我的善意拉近了与老头的距离,他从编织袋内吃力的掏出了几个黄灿灿的橘子,怯怯地置于桌上。“自家的,你吃个不!”

我不置可否,友好地看着他以及酣睡中的乞丐。“这是我的兄弟,生后不多久得了小儿麻痹症,长大后,为减轻我的负担,在每年的农忙后他就在我们那小镇上以乞讨为生,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医生曾说他长不到成年,但我这兄弟很乐观,现在他已在小木车上渡过了四十多个春秋,只是近来他似乎是病重了,已很难在小车上爬行。他说他想到大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希望能多讨点钱来治病。他说他不想死,死了就看不到社会的变化了。”

老头的话让我感到一种强列的震撼,看到社会的变化!这就足以成为一个重疾缠身的丐者的求生欲望吗?在这一个不创造社会价值的特殊群体中,其眼中社会的变化又是怎样的呀?是施舍由一分二分到一元二元的变化?是人们由草鞋到布鞋到皮鞋的变化?是泥路到水泥路的变化?这就是他们眼中最直观的变化呀!而这种变化却坚强的支撑着他们生存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在风吹日晒、水浸尘染中感受着世间的冷漠与生活的艰辛?

我的心不禁颤抖起来,为眼前这一丐者的苦难及其所谓的人生欲求。

睡着的乞丐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掀开报纸,向我投来了憨厚的笑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一个乞丐正常的笑容。列车到达某一中心城市时,老头起身说他们到了,他熟练地背乞丐上身。我突然意识到点什么,也连忙起身在裤兜里摸索着上车前从超市找来的几枚硬币。而此时,乞丐的目光盯着我,没有一丝职业般的眼神。我终于放下了那几枚硬币,犹豫着摸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了过去。乞丐大方地伸出了他那双因长期爬行而变异的双手,颤抖着接过,眼里闪动着亮光。

望着他们在不住的谢谢声中消失在车厢的尽头,淹没在这一陌生的城市,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因陌生人给予正常人的礼遇而兴奋异常的乞丐,他怀着一个想看社会变化的人生欲求,跋山涉水,只为这样的人生还能久远一些。这是一种对生命何样的敬畏呀!

而作为一个肌体健全的人,我们对人生的期待实在太多,当疾病不幸降临时,生命的可贵在那一刻尤为显现,以至于人们在欲求的重压下精神崩溃,这怕就是我们这些所谓正常人的悲哀了。

作为尘世间的一名匆匆过客,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着的风景,我平生再一次的陷入到对生命意义,对疾病的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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