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学校房间,鞋子也被一双双排列起来。黄色,三个扣扣的雪地靴;米色,系带子的凉鞋;黑色,系着红色鞋带的运动鞋;蓝色,淡灰边的帆布鞋……安静地俯在地板上,全是慵懒又寂寞的模样。
鞋子的后跟处,全都无一例外地在外处磨损严重。那是我穿过的痕迹,因我独特的行走方式。我一只只地细细察看。有多少路途,我与它们相依相伴着走过呢?在那些模糊得辨不清真假的记忆里,在那些留恋又徘徊的岁月中,好像所有的路途,都已经化做虚幻,唯有鞋底的磨损,和那缝隙间残存的沙土,依然如旧,真实不言。
是在哪里,我踩过了如今细碎落下的沙土?和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心中藏着怎样的秘密?竟就这样,再也追忆不起来当时的大概和细节。多少沙土,在我们的脚下,隐藏了一个时间的阴谋,在等待着,一个未来的瞬间,给我们一个怅然的惊喜。
从小到大,穿过的鞋子,数不清也记不清了。
小学的时候,因为舞蹈比赛的需要,我拥有过一双红色的小皮鞋。我穿上它,一路小跑,在老宅的后院,看着奶奶种她的蔬菜瓜果。红色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绿色的青菜,肥硕的冬瓜,苗条的黄瓜……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铺满整个后院。每次我来,奶奶就会顺手摘一个西红柿或是一根黄瓜,洗一洗递给我吃。奶奶坐在门前的小凳上,向着太阳,为我梳起小辫,扎上红色的丝带。我高高地举起双手,阳光投射了手指的影子,映于我扬起的小脸。我透过,被照得透明的指缝,眯着眼睛,看见通红的快乐,那是属于小女孩的,无需理由的满足。被阳光晒得慵懒了,我脱下那红色的小皮鞋,躺在奶奶的怀里,依偎着那老去的、瘦弱的身躯,听她讲那乏味的老故事,沉沉睡去。奶奶的,黑色的绒布鞋,同我的,红色的小皮鞋,也并排躺在床下,睡着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奶奶的鞋脱了下来,便再也没有穿上。奶奶走的时候,是妈妈和姑姑给她穿的一双新的寿鞋。她的其他鞋,生前穿过的鞋,随着她所有的遗物被烈火吞噬,追随她而去,包括那双黑色的绒布鞋。
中学的我,穿得最多的是运动鞋。买过很多运动鞋,以白色为主。白色的鞋子易脏,我却很喜欢。所以免不了要刷鞋,然而这不是我喜欢的。把鞋泡在盆里,洒上很多很多的洗衣粉,似乎洗衣粉越多就会越干净。然后不管它,待到第二天用刷子里里外外都刷一遍,冲净,就算好了。晒鞋子我却有小窍门,把鞋子晾晒在寝室的阳台上,又一张张在鞋面上贴好餐巾纸,这样子鞋子不会晒黄。然后,等待阳光,然后,发起呆。虽然过程有点潦草,但是我洗晒的鞋子还没有失败过。
眼前,这双洗旧了颜色的蓝色的帆布鞋。我在夏天里穿着它,站在七月的绿树下,看头顶的蓝天,任风吹起我青春的裙角,关紧一个女孩子的自怨自艾。我的鞋子,蓝色的帆布鞋,陪伴我,来荒废那么多日光充沛的日子,来天真任性地生活过,又同自己失散。这一切,是年龄对我们开的玩笑,寂寞又美好。
鞋子,行走的时候,它寸步不离;停留的时候,它也执意守候。看过一则关于女人和鞋的广告。小女孩穿着纱裙,偷偷穿上妈妈的高跟鞋。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呢?鞋子是那样大,充满了致命的诱惑。高跟鞋,是女孩子对于未来的一场排演,是对于作为女孩,区别于男孩的一次可爱的觉醒。
我记得自己,踏着妈妈的大大的高跟鞋,从镜子前不厌其烦地来回走过,甚至插着腰站在那里,摆出姿势和微笑。那个女孩,终有一天会穿上自己的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过世界。
女孩,女人,一双鞋,就窥探出全部的秘密。
一双双鞋,从夏末到深秋,从隆冬到仲春,随着四季的变化,落入我的记忆。而一些沙土,在全不知情的状况里,被我拖入时间的河水。我像个赤脚的孩子,涉水而过。鞋子,排列在我的生命里,清晰地踩出了甜美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