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壹】

松源中学马上要迎来它又一年的毕业典礼了,今年刚好是值得纪念的第四百届——不过比起这个,松源镇的老老小小们显然更重视另外一个纪念日:树洞发现日第七百二十周年。

随着夏日毕业典礼的日益临近,镇子里的蝉声蛙鸣日益聒噪,鸣娅家门口的小溪的水量也以可以察觉速度灌满河床。与其他大多数毕业生不同,鸣娅并未开始纠结着选择物品,而筱青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拉清单了。“什么?你还没开始列清单?喂拜托你重视一点好不好,这个机会也许这辈子只有一个啊!”课间休息时筱青把胳膊肘撑在她的课桌上,皱着眉头惊讶出声。

“呃……我还没有想好……”

“那就抓紧时间想吧!把毕业志愿书和同学录之类的事情往后放一放。”

有时候她真羡慕筱青的飒爽和果断,可以尽情和朋友们玩笑嬉闹,闯祸认错,再继续大摇大摆趾高气扬地生活。而她呢,真讨厌自己做什么都畏手畏脚的样子,从未闯过什么痛快的错,可也没引起过谁的注意,即使她默默喜欢了两年零两个月的林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班里有一个叫鸣娅的女生”吧。自己这种半隐身的性格也致使她到现在都选不出来任何一件可以交入树洞的东西——毕竟她连生活本身都不留什么痕迹,哪来什么需要销毁的证据呢。

树洞是七百二十年前6月27日被发现的,在暗森林西北角的一颗四人环抱粗的老榕树下,树洞的开口大小能让一个成人蜷腿而进。发现当天的具体细节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这个树洞以它最神奇的现象闻名:它的内部如黑洞一般,扔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一口吞入,然后像被巨兽消化掉的食物一般,消失无踪。几百年来人们曾无数次地尝试探索这个胃口奇大的榕树的秘密,但都以失败告终。从最初人们绑绳而入却再也没能出来,到后来携带着笨重仪器前来探测的专家的无功而返,让人们渐渐接受了“树洞是神灵送给松源镇的礼物”这一说法,对其心安理得地利用起来。

在当地人眼里都,树洞是圣洁的象征,它的存在是为了给人们一个被宽恕的机会。因此,诸如生活垃圾之类是不能被“送”进洞的(人们并不用“扔”这个词),当然,能向洞内送物品的人也不是任意的,一般有资格的只有几类:功成身退的政客,为松源镇经济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商人以及荣誉退伍的士兵。被赋予这个宝贵机会时,他们往往倍加珍惜,将自己过去所有代表着耻辱、肮脏和不堪回忆的物品装在一个黑色的布袋里,含泪放入树洞,以此代表他们重获新生。而每一届的松源中学的毕业生们被列入名单,则是前几十年的事。政府为了让这些孩子们有一个庄重的毕业典礼(或者说社会意义上的成人礼),决定将这个宝贵的机会赋予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和过去那个幼稚顽劣的自己彻底决裂,从而轻装上阵步入社会,成为一个崭新的对松源镇有贡献的人。

【贰】

犹豫了几天,鸣娅终于决定把放在床下面的鞋盒子拿出来,那里面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支口红、一封信,以及一张五个人站在一起的合影——她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站在从右往左数第二个,最右边是林树,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宽大篮球背心,额前的刘海因为被汗水打湿的缘故显得丑丑的,咧嘴笑着。

口红是成熟女人用的俗艳的亮红色,是她从陈阿姨家偷来的。那天黄昏陈阿姨正在家门口收晾好的衣服,看到放学回家的她急忙把她喊到家里,说自己新烫好几张香喷喷的烙饼,要她拿回家和妈妈一起吃——可能是因为妈妈在前几天教会了她一种毛衣新花式的织法。当陈阿姨转身进厨房拿烙饼时她咬着嘴唇四处张望,注意到了躺在鞋柜上的那支口红。它的管身比她见过的所有口红都纤细修长,周身包裹着一层磨砂金色,全然没有在超市见到的廉价塑料感……而被陈阿姨的声音吓了一跳,从而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口红揣进口袋的整个过程,她只能用灵魂出窍来解释。

至于那封信,同样是她偷的。如果几个月前的体育课她没有在上课铃响起之前才发现自己把跳绳落在了教室,如果她没匆匆忙忙跑回去取,如果进教室时当心一点别跑那么快,如果没有蹭歪了朱孟孟的桌子,那么朱孟孟准备送给林树的情书也不会被自己看到,她就不会慌里慌张地把它塞到自己书包里……

最后一张照片是用她家的相机拍的。那天林树在内的篮球队代表学校打比赛,她是为数不多的家里有相机的人。当老师问她可不可以把相机带到学校一次为校队拍照时,她微笑着答应,胸腔里的烟花早已绚烂升空,如果是老师请求的话,把相机带到学校的请求就会更容易被爸爸同意吧。比赛当天她全然不顾父亲节省交卷的嘱咐,拍了大半卷。洗出来之后把清晰的挑出来一部分交给老师贴在了教师后面“学生风采”的那堵墙上,另一部分送给了林树。而她保留了所有模糊的照片,以及唯一一张清晰的,她和林树的合影。

这些都是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吧。鸣娅对着鞋盒叹了口气,随即盖上盖子,找来一个黑色的布袋把它装进去,从妈妈的卧室拿来针线笨拙地封了口,塞回了床下。“嗯,就这些了。”

真正坐在老榕树旁边的小礼堂里时,鸣娅觉得今年6月27日来的格外缓慢,冗长又潮湿的夏天似乎怎么也过不完。校长还在台上慷慨陈词,学生们却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眼睛里闪闪发光,兴奋地和周围的人相互打赌猜测,恨不得在眉心开一只透视眼,用以窥探别人怀中那片即将永不见天日的漆黑。鸣娅却整整一天都显得低落寡言,抱着自己长方形的盒子闷不出声。身旁亢奋已久的筱青却完全无暇关心她,和身后的一个男生聊得十分起劲。

她昏昏沉沉的大脑是被学生们突然爆发出的巨大欢呼声拉回现实的,校长好像刚刚宣布了树洞仪式的开始。聒噪的学生们一个个抱着巨大的黑包裹从座位上臃肿地站起身来涌向礼堂出口,在树洞前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队,然后瞬间沉默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仪式大概从下午四点开始,阳光已不如中午灼热,森林中几百棵千年古树也把阳光切割成极细碎的光斑,所以排队时间固然长,索幸并不算难熬。鸣娅观察着送完包裹从身边经过的同学的表情,他们的略带迷惘的微笑里都包含着从容和淡然,好像真的得到了瞬间的成长。

鸣娅终于站到洞口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多了,队伍从整齐密集的折线散落成了歪歪扭扭的蚯蚓。她抬起头来盯着树洞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树洞突然在她眼前却突然变成了一只相貌狰狞的巨兽,黑色的血盆大口呼啸着要将她一起吞下去,以满足它永远无法被填满的胃口。这一瞬间她如同被电击一般愣在原地,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树洞真的是一只面目可憎的恶魔,它摆出一副宽容到无所不包的姿态,却以人类的贪婪自私的欲望和肮脏的秘密为生,品尝人们心中溃烂的腐肉,而那些精神上被砍断手脚挖去双眼的人居然心满意足地把这一切看成救赎!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这几个月闷闷不乐的原因了:她不忍心,也绝不允许把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是难堪的残缺的一部分喂给这个怪物!

弄明白这一切后她瞬间把本已放松下来的两臂重新抱紧,昂起头对树旁边站着的露出不耐烦神情的班主任一字一顿地说:“我决定不把它送出去了。”

张老师你反应了两秒钟,然后瞬间瞪大双眼:“鸣娅,你是说……”

“是的。”

她身后的几个同学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转回身去和自己后面的人开始嗡嗡议论起来。

不再等老师说什么,她立马转身快步离开了,抱着包裹的手心和腋下都渗出细密的汗水。

“这该死的夏天。”鸣娅一边向家的方向小跑一边嘟囔到。

【叁】

五十七年后。6月27日。

松源镇政府在那个古旧的礼堂里开了一个简短的新闻发布会,主要回答自树洞被禁止“送物品”后随之而来的各种批判声,以及对公布对镇子里突然出现的诸多负面事件的应对方法。

“关于树洞关闭原因,传言说是因为近年来它的具体体积已经被先进仪器测量出来,并且也即将被填满,请问这个说法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政府方面暂时不做出回答,日后会告诉大家。”

“那么政府准备如何应对近些天发生的学生集体罢课、商人罢市的事件呢?有人说松源镇的精神根基已经不可逆转地崩塌了,关于这点政府会有何举措?”

“这个……”

松源镇的混乱原因归根结底是政府在几个月前强制关闭了树洞,终结了松源镇持续了将近八百年的传统。这一消息刚一公布就受到了几乎所有民众的排斥和反抗,愤怒地斥责政府断绝了神明救赎百姓的通道。官员们百般无奈地绞尽脑汁施行各种安抚政策,却都见效甚微。

震惊和反抗之后,一部分人开始揣测政府这样做的动机。一种说法是,最近几年来树洞被观测到正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缩小。而另一种说法显然更具合理性也更残酷:科学家们在近两年已经探明了树洞的真实体积(据说各种具体数值甚至夸张地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那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比其他洞体大得多的树洞罢了,世上哪有什么人真正被宽恕和救赎。

可对于种种猜测,政府却从来不做正面回应,只是依旧在绞尽脑汁地用尽全力哄着这个像被断绝奶水的婴儿般绝望和哭闹不止的民众。不知是哪个官员一拍脑门儿,短短几天内镇子的每个繁华街道旁都出现了一个名为“静思室”的简易小板房(里面各自安放一棵缩小比例的的橡胶榕树模型,树洞部分被描摹地格外真实),用以接受民众们所需要的“忏悔”。可事与愿违,随即就有批评家讥讽道:“松源镇政府把用于洗涤灵魂的榕树以1:6的比例安置在大街小巷,使其成为了随处可见的情绪公共厕所,高明至极。”

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新来办公室的实习生喏喏地提建议道:“要不我们试一试找找记载树洞的相关历史,看看有没有什么信息……呃……可以利用……”

于是他们在纷繁浩瀚的关于树洞历史记载的史料里翻找起来,其中绝大多数是关于树洞的溢美之词,歌颂树洞是如何给予了他们重生,毫无价值。但其中两个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两个放弃了被“救赎”机会的人。

第一个是一个退伍老兵,他们从他重孙子那里搜集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参加过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一次战争,在战场上失去了左臂。站到树洞面前的他什么包裹都没带,只是请求树洞两旁守卫的士兵暂时回避,然后盘腿坐到一片黑暗面前开始说话。远远站着的所有人都没能听到他的只字片语,只能观察到他时哭时笑的神情。过了一个多小时,胸前挂满勋章的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镇长面前,神情肃穆地用右手敬了个礼,然后微笑着说,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遂大步走去。

而对于第二个人,他们的信息收集工作就容易得多了,因为,她还活着,名叫鸣娅。

政府喜不自胜,联系到她的第一时间就仓促而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到她家中进行一次简短的采访。用词和语气都无可指摘,却听上去不容拒绝。

三天后,一个身材娇小,带着眼镜的年轻女孩和一个扛着机器的中年摄像师出现在了鸣娅家中。女孩有些惊讶,鸣娅看上并无特别之处,她身穿一件鹅黄色针织衫,像是在老年活动中心练毛笔字的优雅老太太。简短的互相介绍后,采访开始。

“呃,鸣娅女士,请问五十七年前您为什么放弃了向洞内送物品的机会呢?”

鸣娅露出了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调皮:“大概是因为当时生活的比较简单和幸福,还没找到非要送进洞不可的物品吧。”

女孩推了推眼镜,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老人又瞬间严肃了起来,“我活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

女孩紧绷的脸重新放松下来:“那,您有没有什么话想对电视机前的大家说呢?”

老人深呼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缓缓地把毛衣皱褶抚平,又拉了拉绣着斜纹提花的袖口,才抬起头来直视摄像机,神色舒然:“我无法确定神灵、天堂或来世是否真的存在,但即使是,那毕竟也是入土后的事了。而在这之前,能驯服自己心魔的,也只有我自己。听上去有些悲惨和孤独,可事实如此。”

这是,卧室里缓步走出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头子,把倒满热水的水杯递给她:“说了这么多,喝点水。”鸣娅突然有些羞涩,接过水杯的同事扭头对记者说:“这是我老伴儿。”然后转回头来微笑着轻声埋怨眼前的他:“老林,你挡到镜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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