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女
这是一个台北一家人的寻常故事。
有人老去,有人正经历青春的美与痛,有人重逢初恋复温旧梦,有人用稚嫩童真的双眼透视这混乱世界的希望……淡淡的庸常生活背后,厚重感随着影片尾声渐近愈来愈浓。
《一一》是一部可以用一生的阅历去体味的电影。
我们,都是《一一》里的主角。
1
一场变故开启生命自省
简家是台北高层公寓里一户寻常中产人家,一位鹤发童颜的外祖母,一对中年夫妻与一双儿女,三代同堂。三代人各自怀揣不同人生阶段的压力与忧愁。
就像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简家每个人都埋头眼前的琐碎真实,无心也不及思考生命意义这样的重大命题,但一场突然的变故让这个家庭陷入了混乱。
那一天,下楼倒垃圾的外婆跌倒在路边,中风昏迷不醒。
遵照医生嘱咐,全家人每天开始轮流对病床上沉默的老人说话,希冀亲情的陪伴和言语的影响能让老人早日醒来。
这样一场对着病床独自呓语的安排,让简家每个人不得不面对与审视自己的生活,被推着走向各自生命阶段的顿悟时刻。
我们就这样看到了简家每个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有人三句话不离钱,不停跟母亲说自己变得很有钱,其实却是四处欠钱的那一个;
有人惊觉每日的生活三点一线重复又重复乏善可陈不禁掩面而泣,自问“每天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这样子”;有人心事重重地不断问着外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困惑、迷途、深深浅浅的人生轨迹……简家人普世性的命途思考逐渐呈现在我们眼前。
2
NJ:假如青春的选择可以重来
男主人NJ身陷中年困局。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生活各类琐碎事物缠身,被浪潮裹挟着向前无暇停顿。
岳母的突然倒下、公司合伙人连哄带骗地让他只身前往日本与投资对象周旋,在主客观上为他创造了一次内省的契机。
因缘际会,他和初恋女友阿瑞相遇东京,重温了一次青春故梦。
在异国的坡道林畔,两个人情感饱满,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情窦初开的紧张与心动、因价值理念不同而分别的遗憾一一闪回眼前。
离别前一天,阿瑞在旅店里声泪俱下,请求NJ共度余生。
当年,NJ不告而别,因为阿瑞和父亲逼他放弃文艺理想转而学习机电工程,而如今他依然没有从事文艺工作,干的恰恰是机械电脑相关行业。现在的阿瑞已是一位美国富商的太太,假如离婚,分得的财产会让两个人衣食无忧。
外在物质条件再不是阻碍,外加一个回过头后终于理解了自己的青春恋人,面对请求的NJ何去何从?假如青春的选择可以重来,一生会不会少了憾事截然不同?
NJ犹豫了,说自己需要多一点时间去思考。第二天阿瑞不告而别,就像多年前的NJ一样。这一年的阿瑞和NJ,早已过尽千帆。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爱情、事业、学业……这样的冲动是因为当年真的完美无瑕,还是无力无能于现下的一地鸡毛?生死的终局,无人能幸免,命途的改变,岂又只是一次抉择可以敲定?
个体的独特特质决定了人在生命某个时刻作出特定选择,所有过往的选择与经历又构成了现下的个体存在。所以改变曾经的青春选择,即意味着修改了自身某些编码特质,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串无法预料的历程。
能不能单纯只改变决定而不必经历内在的转变?理论上说可以,但一个与改变了的选择不匹配的内在,往往导向的是与你理想方向相反的结局。
一路走来自有必然。如果要改变,那也一定不是所谓的青春选择,而是现下的选择与行动,并做好准备迎接那一连串选择行动可能搅起的意外与冲击。
套用一句已经滥觞的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想杨德昌想说的是,我们所能做的是看向内心,迎向未来。
记得片尾NJ对太太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如果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有那个必要。”
3
简婷婷:放轻松,生命的花会慢慢开
上北一女的简婷婷是旁人眼中标准的乖乖女,孝顺、上进、善解人意。但单纯善良的人见人夸的婷婷并不快乐。影片从头到尾,彬彬有礼的她都显得心事重重。
她为外婆的跌倒深感自责(外婆跌倒前去倒的垃圾正是婷婷忘记倒掉的),日夜难安。黑夜中她无法入眠,守在外婆床前不停反省。黑眼圈浮起在她的眼下,课堂上的她忍不住困倦睡着在课桌上。
面对青春的情感,她矛盾不已、迂回压抑。
当男生胖子向自己的女友,婷婷的邻居兼好友莉莉求和不成,转而向婷婷表白的时候,情窦初开的婷婷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她翻出所有的美衣裳试了又试,只为赴一次年轻的约会。
但当好友莉莉回过头为感情的归向质问婷婷时,她却在爱情与友情的道德间选择了后者,对莉莉说自己和胖子只是朋友。
三个人的情感最后以悲剧收场,(也许因为婷婷退缩式的回答)胖子回到了莉莉身边,并在莉莉唆使下杀掉了莉莉母亲的情人。
透过这个人物,杨德昌重现了那样一种以各种德行条框自我束缚、自我苛责以及过于用力的青春。对婷婷来说,道德的审判、舆论的口诛笔伐,社会“美德”的萦绕重过她内心真实感受的确认与表达。
外在的世界甚至无需真的开始批判,婷婷已经自觉将自己装进了名为高尚的框里。只要自己违背了一点常理要求,她就逼迫自己背负神之审判的罪名,不到洗清罪名纠正行为就无法自我宽恕。
正当曼妙年华的她,明明拥有无限的未来与可能,却对自己的美不自知,对手握的力量浑然不觉,反而慌乱着要把所有的自我都投射出去,将生命的走向和情感的主动选择权系在另一些个体之上,稍有风吹草动就歇斯底里或是弃甲曳兵而逃。
反身以观,这是高尚还是媚俗?是智慧亦或愚蠢?
假如婷婷(或是那一年的我们自己)向自己的内在多看一眼,对言行多一份笃定而不是碍于德行的束缚压抑隐忍,故事的结局难以计量。
至少在杨德昌的故事里,也许那个名叫胖子的青年可以逃过被唆使犯罪的命途(在这一点上,导演并没有给以明示,也许是故意留待观众发掘)。
即便注定要遭遇青春的痛楚,即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确立自身的所在、正视内心的真实渴望,个体生命也必须承受属于自己的成长历程。外在的干涉未必是救赎,可能反而会留下更多缺憾。
一切就像是婷婷手中那盆迟迟不开的花。在这个绝妙的隐喻里,杨德昌导演寄予的启示意味深长。
作为作业,老师让婷婷班上的每个学生种下一颗袖珍盆栽,要求培育到花开。但课堂上大家的花都开了,唯独婷婷的没开。
在那些难眠的夜晚,婷婷一边等待婆婆醒来,一边手中拿着盆栽,注视着植物生长。明明有太多的关注关心(或者说苛责),盆栽就是不开。
一直到婆婆醒来的那一天,婷婷宽恕放过了自己,与胖子、莉莉的青春情感痛楚也已成过往,镜头再次对准盆栽,一朵可爱鲜嫩的白色小花已经含苞待放。
当年和如今的我们,是否太多的时刻依然是那盆栽和那年的婷婷?着眼当下,恰适的专注,保持自由呼吸,审视真实的内在而不是执着于世事舆论之变,或许才是对前路最好的注脚。
放轻松,生命的花会慢慢开。
4
简洋洋:返归原初之心
念小学低年级的洋洋大概是整部影片中收获最多关注的人了。只要那个肤白稚气的小男孩一出镜,很多观众就忍不住一脸姨母笑。
这个孩子是那样真实,不抖机灵,不作刻意表现。事实上,小演员现实中的小名就叫洋洋,之前没有一点表演经历,杨导对孩子的唯一要求就是做自己。
但这里的“做自己”并非面对镜头卖萌就可以了,这个稚童角色传递出的恰恰是整部影片最具穿透力的部分。
当洋洋问父亲NJ“我们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的时候,成年观众难掩惊异,瞬间被击中。他注意到了一个大人熟视却不再思考的事实:人后脑勺没长眼睛,走路只看得到前面。
他不只点破了个体生命视域的局限性,还隐隐道出了成人与成人之间充斥分歧误解的内核:“我看到的你看不到,你看到的东西我看不到,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
有句话说,孩子是天生的哲人。他们睹物思人都凭一颗未受沾染的原初之心,“见山是山”,对世界带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敏锐感知力。
这颗心往往能带你直击本质,抛开因浸淫其中太久而深植的惯性思维与贴标签式判断,穿越混沌的当下,从高处厘清人生的线索。
对杨德昌来说,这颗婴孩般的原初之心如果不是生命本真本身,那至少也是带领我们超越不堪重负的人生,重新洗牌生命的钥匙。但要重获这把钥匙,对成年人来说绝非易事。艺术或是某一为之沉浸的事物,或许可以称作杨德昌开出的一张药方。
影片中杨导属意的人物,基本上都是艺术的修习者或爱好者。婷婷会弹钢琴,在琴声中寄托对外婆和青春的情绪;NJ自年轻时代就是古典乐爱好者,“She left, but music stays with me”;那个颇有哲学气质的日本创业者能谈会唱,瞬间点燃了台湾酒吧的氛围……
至于简洋洋,稚嫩的他沉浸在拍照中时,就像一个智者。NJ教他摄影后,他没有去拍风景和美丽的人物,却拍下了楼道里的蚊子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后脑勺(在片尾这个疑惑得以解开,洋洋最后把照片发给了每个人,让大家看到了自己平时无法看到的后脑勺的样子)
这样一种沉浸,也是逐渐构筑起生命堡垒的过程。诚然即便有这样的觉悟,返归原初、洞见生命的尝试仍然可能是徒然的挣扎。那种拈花见通途瞬间明奥义进而改变命途甚至变迁世界的情况毕竟只属于少数人,而且途中这种企图还会遭遇无数质疑打压(就像片中那个言行污秽却肆意贬低洋洋艺术创作力的小学教导主任)。但这种觉悟足以于混沌中照进一束光亮,并以深埋内心的人类共同语言架起沟通与超越的桥梁,实现一次原初之心的逼近。
就像某位导师曾经在我生命中一次重要的离别时刻所说的那样,大部分人此生无法留下惊世骇俗的一笔,但也须“于真性情中寻平衡,淡生活处拒平庸”。
愿人潮中的面孔免于淹溺浮世之海。
5
尾声: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花费很久很久的时间,改了又改,终于写完这篇观影记。
最初遇见杨导的这部片子,大约是在十年前,当时的我还在大学校园徜徉。
即便不甚懂得,学生时代的我已经被杨德昌电影里那种克制叙事下处处见奥义的功力所折服。每一个人物都是独特鲜活的存在,单独拿出来都可以思考上一整天。
只是在当时,限于阅历,有太多内容我无法看懂,只能领会到淡淡的说不清楚的生命迷雾。
后来的十年,鬼使神差,我隔阵子就要重新刷一遍《一一》,尤其是在那些爱情的工作的低谷挫败时期。
它就像一个老朋友陪在身边,在那些孤单的时刻拍拍我的肩头说:“姑娘,那又如何?芸芸众生你是一员,爱恨离合都经过,也很圆满,又何妨要似尘世所估量的那样,一定要文才武略、金玉良缘?”
十年后的我再看这样一部片子,里面许许多多的遗憾和美丽,大大小小的细节,真正开始懂得了,在不同的片段里红了眼眶。
以一个婚礼开始,再以一场葬礼结束,谁的人生不是一出《一一》?反观一生总有悔不当初、痛哭流涕的瞬间,也有埋头琐碎、鸡飞狗跳的阶段,但最后我们都会安安静静落了地,在前后相继的年轮里看到宇宙洪荒的生生不息。
但即便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我又能告诉别人些什么呢?
《一一》的结尾,在外婆的葬礼上,洋洋拿着本子来到老人遗像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么?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你常说你老了,就像我看到那个刚出生的小表弟,我想说,我也老了。”
的确,这一天的我试图说些什么,正是老去的旁证,但其实你们知道的本比我更多。
约翰·安德森在写杨德昌的专著里形容杨导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当时我很迷惑于这个词的词义,即便是现在也依然不敢说明白。
我的身边多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所谓知晓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情生活的人。但也许充满悲悯地生活,知晓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相信终点处我们都会圆融合一,是更高的境地?
直到今天《一一》依然是一部小众电影,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这部杨德昌辞世前的封山之作,当年是与《卧虎藏龙》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作品,最后拿下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被誉为华语电影“神一样的存在”。
作为杨导的生命总结,这部影片中处处是他自己的踪影。与NJ一样,杨导当年也是被父亲逼着学了机电专业,留学美国硕士毕业后才转而学习电影。作为杨导的铁杆粉,这部作品让人了无遗憾。
虽然喜欢《一一》如许年,却一直不敢动笔写下只言片语。杨导的《一一》总让人不知从何下手,从何说起,却又千言万语在心头。这是杨导的妙处,也从侧面见证了我生命成长的历程。
这部影片的奥义远比我写下的多,也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物未曾着墨,只留脑畔。
很庆幸这世界有一起爱着相同人事物的朋友们。那本友人赠送的《杨德昌》以及念真大叔的散文集,一直静静躺在书架上。
纸短情长,是以为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