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吹不散墙头冷,月光寒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墙头冷,月光寒
——读《倾城之恋》有感
王安忆对张爱玲的小说有这样一段评述:“没有多少人能从她所描写的细节里体会到这城市的虚无。正是因为她是临着虚无之深渊,她才必须要紧紧地用手用身子去贴住这些具有美感的细节,但人们只看到细节。”在一一品味《倾城之恋》的细节之后,我却从中读出了无尽的空渺虚无与深切的悲哀之感。
张爱玲在作品结尾写道:“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在我读来,却有一种轻嘲的意味,实际上,《倾城之恋》里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场反传奇的爱情悲剧。
故事发生在香港,上海来的白家小姐白流苏,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身无分文,在亲戚间备受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偶然认识了多金潇洒的单身汉范柳原,便拿自己当做赌注,远赴香港,博取范柳原的爱情,要争取一个合法的婚姻地位。他们在香港相遇时,一次次语言上的交锋代表了他们人性碰撞的序幕,自私、聪明、自卑、对彼此的洞察态度,流苏戒备森严,而柳原欲擒故纵。两个情场高手斗法的场地在浅水湾饭店,原本白流苏似是服输了,但在范柳原即将离开香港时,日军开始轰炸浅水湾,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狂轰滥炸,生死交关,牵绊了范柳原,流苏欣喜中不无悲哀,够了,如此患难,足以做十年夫妻。
白流苏与范柳原最后结婚了,这表面看似圆满的结局背后却隐匿着沧桑,透露出看破红尘后的彻骨悲凉。范柳原对白流苏的心是轻浮的,非要经历一场类似战争的劫难,才会让一个浮躁的心暂时安定下来。一场战争催化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感情,给了白流苏想要的结果。
看似完整的结局,却还是为将来的不确定埋下伏笔。虽然一场战争成全了她的故事,但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将她现在拥有的生活打乱。人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幸福,只有动态的不稳定境遇,那个时代的女人像随波逐流的叶子,很少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她婚后所依附的范柳原仍未改变风流浪荡的生活本性。白流苏为了谋生而成家,自己的婚姻也只是一种交易。这种婚姻一开始便不是建立在真爱的基础上,更多的是女性对生活做出的无奈抉择。可以说,在《倾城之恋》最后将圆满的结局作为收笔,没有丝毫没有削弱小说的悲剧性,反而让人感到更加浓重。
张爱玲曾如此评价道:“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这是结局上的反传奇。从小说名称来看,“倾城倾国"一词,出自《汉书.外戚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据此,女有美色,倾城倾国,显然这在暗示一个非凡的爱情传奇。但是,读完了这篇小说就会发现,说它是传奇故事,不如说是一个反传奇的故事。书中女主人公白流苏并不是美貌惊人,流苏与惹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于爱情的因素。作者是在“倾城”的本源意义上(倾覆、例塌.论陷)即倾覆一座城,许他们一段情,使反传奇的倾城之恋名副其实。
精彩故事之外,最令我更惊艳的是在这场倾城之恋的细节设计中,张爱玲只集中用了两个悲凉意象(一个是月,一个是墙)便将这场反传奇的爱情悲剧写得苍凉动人之至。
月光就像范柳原与白流苏在互相算计中躲躲闪闪的爱情,清冷而苍凉。在两人发生婚姻争执之后范柳原问,“‘流苏,你的窗子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了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陵。”范柳原在送白流苏回上海的途中,他“能抵抗浅水湾的月光,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当白流苏再次来到香港时,范柳原在白流苏身边说:“‘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窗花,一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她在写爱情的浪漫风月时,这些有关月的话语极尽凄寒与哀伤,流溢出满满的伤情。
而墙是白流苏与范柳原真真假假的爱情见证。小说中有两次写到墙,一次是“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那次墙下的私语柳原让流苏看见自己心底的“伤”,但是,流苏不是医治他受伤灵魂的药;隔着墙的电话表白,柳原对流苏艰难地表露着真心,流苏却总是在心中做着文不对题的解释,她所做的一切解释都指向——“结婚”。真正的爱情缺席了。他们的灵魂对彼此来说是如此陌生、隔阂。在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堵“墙”。
香港的陷落最终成就了这一场亦真亦假的爱情,患难中的生死与共,让他们有了“一刹那彻底的谅解”,获得了“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的保障。共经生死患难终于患得了一点真情的温存。飞了太久的柳原决定歇一歇了,但是他飘泊的灵魂仍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以为,真正的爱是需建立在彼此相互的理解的根基上的。张爱玲曾说“她(白流苏)终究是没有完全懂柳原。”而横亘在流苏与柳原之间的那堵墙,他们谁也不可能跨越。“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也许,他与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像是一场各怀目的的真假游戏,婚姻不过是自私算计的战利品。
第二次呼应着写到墙是“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里“墙”浸透着一股深沉的悲剧感和苍凉感,却又让主人公有了些许的安慰。总之,张爱玲用自己苍凉的笔调利用“墙”的意象解构了情感的困境,道明了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陷入倾城之恋中的挣扎与阻隔。
《倾城之恋》的浓郁悲剧意味是无穷尽的,它不止于细节中的故事走向与意象选用。可以说,整个故事是场彻头彻尾的(反传奇式的)爱情悲剧,就连故事的尾声也留有淡淡的悲婉可回味——“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香灭了,烟尽了,胡琴在暗夜里长嘶。美丽动人的故事,说不尽的苍凉。也许曾经的美丽还盖着一层保护色,也许海誓山盟的诺言还醒着。而爱已无法回头,也无法在向前走。
曲终了,人散了,空余这座城市的伪装和寂寞。月落了,墙倾了,也许往昔的回忆开了一扇,也许岁月会给个答案。但爱已打不开,也无法再走进来。
《倾城之恋》之中,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纵是倾城之恋,轰轰烈烈中仰望风月,西风多少恨,仍旧吹不散,那墙头冷,月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