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云劫

1. 梅蓝

网,从梅蓝记事以来就是一种重要的存在。它是妈妈每天的劳作,是梅蓝无声的嬉玩之伴,是她和妈妈的柴米油盐,是梅蓝的学费,有时也是妈妈夏天别在衣襟上的玉兰花。

梅蓝的妈妈是梅小苞,苞米的苞。

梅蓝记得小的时候,妈妈总是一个星期带着梅蓝去镇上赶一次集。先是将妈妈织的渔网摆出来卖,网也不多,就六张,妈妈一天织一张。如果网都卖出去了,妈妈会领着梅蓝到卖鱼的小贩那买几条黄花鱼,梅蓝爱吃的。再打上一点肉带回家,用盐腌起来,这样这一周娘俩的荤菜就有了着落。如果还剩三张没卖出去的话,肉就不买了。

梅蓝的记忆里没有爸爸,问过几次,妈妈都说爸爸出海打渔遇到风暴,船翻了。每次问都是这几句话,再没一句多的。梅蓝也就不再问了。好几次趁妈妈不在家的机会,梅蓝翻箱倒柜地想要寻找爸爸留下来的东西,可她连一张纸片也没有找到,家里没有一点男人生活过的痕迹,好像爸爸这个人从来不曾和梅蓝的生活有过任何交集。

后来,梅蓝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是那一年的中考状元。学校不仅免了三年的学费,考虑到梅蓝的家庭实际困难,还免费提供三年的食宿。新生报到那天,妈妈送梅蓝去开学。临走时,妈妈说她织的网还能卖得出去,让梅蓝安心学习,不要记挂她。

再后来,梅蓝考上了省城最好的滨州大学,学建筑设计。这也是妈妈的心愿。妈妈总是跟梅蓝灌输要凭本事离开这个海边小渔村,妈妈认定学建筑设计一定会在大城市有武之地,不会再兜回这个海边小渔村。

梅蓝心里纳闷,记忆里妈妈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赶集,从来没带梅蓝去过镇上以外的地方。再说妈妈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愿意梅蓝回到这里陪她终老?梅蓝问过妈妈,妈妈只说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亲人,妈妈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妈妈是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走动。再说了,大城市机会多,能见大世面,何必要窝在这个潮湿逼仄的小渔村呢?

梅蓝很争气,从大三上半年开始就跟着老师做项目,滨州市图书馆、滨州少年宫的设计成稿都有她的一份贡献,老师说梅蓝的设计很有灵气,不拘泥于建筑的功能,能将功能与艺术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很有自己的想法和独特的个人特质。梅蓝大受鼓舞,也更加勤奋地学习。每天元气满满地上课,坐图书馆,查资料,画草图,跟着老师出差做项目,忙得前脚沾后脚。

梅蓝不觉辛苦,梅蓝的眼前一片明亮,她已经看到妈妈和她住在滨州市或者是任何一个比小渔村大的地方有着一间温暖的房子里,厨房里有妈妈煮的黄花鱼,阳台上是妈妈刚洗的衣服。

梅蓝浑身都是劲!

大学还剩最后一年了,梅蓝更是卯足了劲往前跑。直到有一天傍晚,梅蓝忽然接到了隔壁张婶打来的电话,说妈妈在集市上卖渔网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醉驾的司机撞了,很严重。

梅蓝连晚赶回到医院,妈妈已经不行了,强撑着等梅蓝回来。妈妈吃力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放到梅蓝手里,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了指病床底下。

回到家,梅蓝在妈妈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只带锁的绿色小铁盒,用银色的钥匙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给我亲爱的女儿,如果妈妈没能在你二十四岁生日这天亲手将这封信交给你,那就请你等一等,等到那一天再打开。爱你的妈妈。

梅蓝捧着信封,哭一回,看一回,看一回,哭一回,恨不能一下子长到二十四岁。

梅蓝从此就成了一只失去庇护的海鸥,只能一个人在风雨里孤独地飞来飞去。好在无论多么孤单,还有妈妈的这封信陪着她,无论走到哪里,梅蓝都带着这封信。


2. 包思

“悠云创新建筑设计所”是滨州建筑设计行业的龙头企业,公司创立二十几年,一直稳坐行业老大的宝座,是市里的利税大户。建筑专业的大学生要是能在这家所谋份职业,那职业生涯的起点绝对是高人一筹。

包思是“悠云创新建筑设计所”的一把手所长,五十又六,个子不高,肚子不小。顶着一个花白的小平头,一脸的肥肉。手上戴着夸张的钻戒,腕上还套着一个粗大的佛珠串,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创新建筑设计所的所长,更像是倒买倒卖发了财的暴发户。

梅蓝入职悠云快一年了。这一年里没少听同事们聊所长的八卦,据说包所长创业之前是梅蓝的母校----滨州大学的老师,年轻的时候是风流倜傥的小鲜肉一枚;那时的包所长,哦,不,包老师长发中分,自带文人的书卷气,是很多女学生的偶像呢。

小鲜肉?梅蓝怎么也不能把这个词和包思联系在一起。但是据八卦前方人员的报道,那是由于包所长的一生所爱一夜之间不知去向,他苦寻无果,从此自暴自弃,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管他是什么样子呢,梅蓝想。反正我上班,他给我发钱就行了。说到钱,梅蓝早就发现这个暴发户所长真是一把经营好手。他的神奇之处在于长袖善舞,多难搞定的客户,多难拿下的项目只要他出马,喝一顿大酒,没有他搞不定的人,拿不下的项目。

在这方面,梅蓝是佩服包大人的。包大人是梅蓝给包思起的外号,一来是因为他是大领导嘛,大人物;二来嘛,有个成人用的纸尿裤牌子就叫“包大人”,正对应包所长的大肚子,反正都是一个大字。梅蓝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在心里咯咯直乐。

为了拿项目,包大人没少陪人喝酒,每次有重要的项目或者需要下力气啃的硬骨头,包大人总要叫上梅蓝一起。他说梅蓝是所里的福星,既然是福星嘛,就要在关键时候出来照一照,发一发光。梅蓝可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福星,包大人说她是福星,纯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今晚包思要宴请的大人物还没到,大家围着包思在酒店的大堂里坐着等。包思大人刚把肥硕的身子陷进沙发里,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枝烟,秘书于剑立马趋上前弓着身子给包思把烟点上,包大人开始吞云吐雾,其他的男人们也纷纷点烟开吸。

梅蓝最讨厌四种男人,一是只管自己快活不顾别人不顾场所的抽烟男,二是头顶不是足球场就是铁丝网的秃头男,三是未见其人先见其肚的肥肚男,四是沉迷牌桌麻将上瘾的赌博男。眼前的这一堆男人里,或是占一样,或是两样都占,有两个是只缺一样,更有极品是“四中全会”。有时梅蓝不得不惊叹人为了生活而练就的忍耐力,像她这样一个自以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姑娘,不也是得收起棱角和她讨厌的男人们一室而坐,一桌而食,甚至任他们取笑揶揄?

为了什么呢?为了生计也好,为了成就感也罢,甚至是为了虚荣,很多时候梅蓝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摆脱这些,或者说只有当工作烦躁,人际关系复杂难缠的时候,梅蓝才有那么一点想抽身而去,更多的时候当梅蓝给客户交出设计稿时,客户脸上由衷的欣喜与赞赏不断地点亮她内心的火焰,觉得自己就是为这一行而生的。To be or not to be,这是哈姆雷特的难题,是世人的难题,也是梅蓝的难题。

梅蓝不喜欢陷在烟雾里,弄得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焦烟味。她环视一了下大堂,发现远处角落里还有一个座位,正准备悄悄地走过去,包大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小梅蓝,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梅蓝无比尴尬地挪过去,在包大人邻座的空位上坐下来。

“小梅蓝,想要躲起来啊?”包大人吸了口烟,顿了一下,“不用躲我们这些老男人,男人一到五十,武功全废,我们都过了五十了,你不用怕。”说完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他人都跟着哄笑。梅蓝尴尬极了,她不知道是该说点什么阻止他们戏谑的笑呢,还是什么也不说听任这些低俗的笑染污她的耳朵。梅蓝明白包思说的武功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她无聊起来翻看一本通俗小说,那个胖胖的女作家淋漓尽致地将各个年龄段男人的“功力”品评了一番,看得梅蓝佩服得不行。都说写作来源于生活,这么说来,这个女作家的生活可真够丰富多彩的呀。她多彩她的,这个时候梅蓝得假装不生气,不懂得,什么也不说。梅蓝手足无措,红着一张脸,抿着嘴,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哎哟,小梅蓝还会脸红。”包思大人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我倒是想和会脸红的姑娘擦出点火花来呢,可是我们的小梅蓝肯定不会看上我这个糟老头喽。”

大家又哄笑起来,梅蓝真恨不能掉脸走人,或者干脆钻进地洞。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有做错事,说错话,为什么她去钻地洞?该钻地洞的是这些庸俗无聊的老男人们。这样想着,梅蓝竟不觉得那样尴尬了,脸上的红晕也慢慢褪去了。

包大人一枝烟快要抽完的时候,于剑弓着身子贴着包思的耳朵说了什么,包思立即把烟灭了,“来了,我到门口去接。”包思起身就往门口走去,其他人都赶紧站起来。

梅蓝不知道是要起身呢还是继续坐着,正犹犹豫豫不知所措之时,包大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又进来了。这回包大人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梅蓝瞄了一眼,看清了男人约摸一米八差一点,匀称的身材,干净的小平头,剪裁合体的西装,脚上是一双系带子的黑色商务鞋。哎哟,衣品不错嘛,梅蓝在心里夸赞了一句。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梅蓝见过很多所谓的成功男士,穿着昂贵的西服,可是脚上却套着一双看上去很low的一脚蹬的鞋子,再舒服也不行啊,穿西装就是要配系带的商务鞋,否则完全不搭。今天总算见到一个会穿鞋的男生了。

这人谁呢?这么年轻,不会是包思要请的大鱼没来,派个小鱼来凑数的?这也太不给包大人面子了吧?要知道,建筑设计圈里包思大人可是第一块牌子呢,谁这么大胆?梅蓝偷笑着,一群大肚子、中肚子和没肚子从她身边走过,有一个大肚子差点把梅蓝挤个跟头,吓得她向后退了两步,给大肚子挪点空间。梅蓝又看了一眼这个平头男,这回看清了脸,星眉剑目,是个不错的帅哥哦。那这顿饭还算值得,至少有个还能看看的人,梅蓝又偷笑了一回。

“梅蓝,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和大家一起进包间。”

压阵的于秘书叫了一声梅蓝,打断了她的观察和欣赏。

“来了,来了。”

梅蓝一边应着,一边随着人群进了888包间。

3. 迷路

888包间的门开了又关上,刚关上又被推开,两个包间专属服务员进进出出,忙着上菜、分菜、换碟、斟酒、添茶。梅蓝看着她们像两只紫色的蝴蝶在席间翻飞穿越,禁不住神游,好像自己回到了童年,在老家门前那片油菜花地里奔跑着捉蝴蝶。那时的梅蓝可是个十足的淘气鬼,上树掏鸟窝,下河摸河蚌,追蝴蝶,挖蚯蚓,逮麻雀,十足一个野小子。

梅蓝想,要是妈妈看到她长发飘飘,浅笑嫣然地和一群所谓的成功男士一桌应酬,肯定要笑她这个曾经自诩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如今也不得不下得凡尘,过起烟火生活来。

唉,妈妈,要是妈妈还在多好。

想到妈妈,梅蓝更加的出神了。

“小梅蓝,来......” 梅蓝正想着妈妈离开她那一晚的样子,忽然听到包思叫她,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腾”一下就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要敬谁酒。

“这么猴急的吗?”包大人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走到梅蓝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和我一起敬敬朱主任。”

朱主任就是梅蓝今天晚上看见的那个会穿皮鞋的男人,他坐在包大人左边,和梅蓝之间隔着好几个已经喝得七倒八歪的酒鬼。

梅蓝跟着包大人走到朱主任旁边,“朱主任,这是我们所的梅蓝,是滨州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刚到悠云一年,业务水平高,酒量水平也很高,请朱主任鉴别。”说着就把梅蓝推到朱主任身边,“梅蓝,朱主任可是市里管我们的头号人物,你好好陪着。”

梅蓝急忙机械地举起酒杯,“朱主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敬您!”说着,双手举起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兴许是酒度数太高,也兴许是梅蓝在开小差时忽然被揪来敬酒,不在状态下喝猛酒,立马给梅蓝好看。当下梅蓝剧烈地咳嗽起来,朱主任放下手里的杯子,端起桌上的茶水杯,递到梅蓝面前,“梅姑娘,先喝口水吧。”

梅蓝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几口,想把这恼人的咳嗽压下去。可是不但没压得住,反而咳嗽象被人压在水里的皮球,一旦松手,它又变本加厉地弹起来。梅蓝看这个尴尬一时半会消不下去,“对...对...对不起,朱主任,我出去一下。”说着就向包间外跑去。

“赶紧回来啊,梅蓝,朱主任还没喝尽兴呢。”包大人的声音追着梅蓝的脚步。

包大人是怕梅蓝在卫生间躲酒不出来,有好几次梅蓝假装喝多了,去卫生间refresh,躲在里面直到散场了才出来。包大人很是不高兴,狠狠地批评了梅蓝。每次挨批,梅蓝都想,下次不会再带我去应酬了吧。可是,包大人真是个怪人,明明梅蓝不擅应酬,酒量甚微,他还是每次必带梅蓝上酒桌。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梅蓝恨得不行,但也无计可施。俗话说得好,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梅蓝今天还是得低头!

她看着镜子里咳得通红的脸,拿冷水拍了拍脸颊,又用面巾纸擦了把脸,这下把她脸上的腮红全擦没了,只剩下一张惨白的小脸。梅蓝用力拍了拍自己脸,咧出一个标准笑容来,理了理头发,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可是梅蓝左转又转都没找到包间,她忘记了包间的名字。每个包间都关着门,她不好一间一间推门。她懒得打电话问桌上的人,也不想问服务员,索性就在过道里转来转去。当她转第三圈时,一个人从她身后拍了她一下,“梅姑娘,你这是在散步吗?”

梅蓝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朱主任正面带不可捉摸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我,我迷路了,找不到包间,我只能在这里碰运气,等人把我救回去。”

“我看你是不想回去吧?”

“不是不是,真,真不是,朱主任不要瞎说。”梅蓝吓得都要结巴了,她怕她的小心思被这位大领导看穿了,回头再在酒桌上一说,包大人又得批她了。

“开玩笑的,别紧张。来,认识一下,朱潇,市政府一处的。”说着朱主任伸出手来,梅蓝迷迷登登地把右手伸了过去,手心里全是汗。

再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梅蓝发现手里多了一张纸片。她正不知道要不要看一看是什么,朱潇指了指她的手袋,示意她先放回去,“走吧,回去吧,要不然他们该认为我们俩个都失踪了。”

梅蓝跟着朱主任左拐右拐一通走,回到了888包间。服务员推开门,原本鼎沸的喧闹声忽然静了下来,大家都盯着他俩看。好在她的座位就在门口,梅蓝赶紧坐了下来。

坐她左边的于秘书凑过来问,“还以为你丢了呢,正准备报警。”

梅蓝脸一下就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朱潇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包所长,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你们的梅小姐迷失在走道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被我给领了回来。万一碰上狼外婆,保不准就被大灰狼吃喽。”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表示朱主任真幽默啊。

包大人还正经八百地起身敬酒,“感谢朱主任,把我们悠云这颗迷途的福星带了回来,要不然悠云的损失就大了。来,我先干为敬。”包大人真的喝干了满满一杯酒。

“朱主任,说来你都不信,这个小梅蓝啊,自从她来到我们悠云,每次涉及到重大项目,只要带着她吃顿饭,项目立马拿下。你说她是不是悠云的福星?哈哈哈...”包大人喝得脸红肚子粗,一笑起来脖子上青筋毕现,看起来有点吓人。

“真有这么神奇吗?可惜今天没法验证,你们的休闲综合体项目市里已经批了,这可不能算在梅小姐的头上了吧?批文在我办公桌上。明天让梅小姐来找我取。”朱潇这几句话说得有水平,看似不是赞扬,实则比赞扬更甚。

“你看你看,饭还没吃完,项目就批下来了。这是福星高照啊!朱主任是我们的大福星,梅蓝是我们的小福星!”包大人激动万分,“来,所有悠云人一起敬朱主任。”

包间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热闹。

梅蓝在手袋里摸了摸那张纸片,是张名片,不用看,梅蓝知道一定是朱潇的。

他单单塞给我名片什么意思?

4.初识

梅蓝不是不想谈恋爱,但是朱潇显然不是她敢想的,又帅又有权,多少人巴结他还巴结不上。而自己只不过是来自离十八线县城还有十八公里的海边小渔村、毫无根基却费尽力气地在这座大城市谋生存的外乡人。说到底,自己这只瘌蛤蟆就不要想吃朱潇这只天鹅肉啦!再说了,看样子朱潇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不定人家早就有家有室了呢。所以那张名片就被梅蓝打入了冷宫,安份守己地呆在她的手袋里。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梅蓝是不会不自量力地自投罗网的。

可是梅蓝万万没料到,人生就是个怪圈,你不投罗网,自有网来罗你!

朱潇就是那张网,将梅蓝硬生生困在网中央!

她越是想逃脱,网收得越紧。梅蓝听说古代有一种叫做”巩刑“的酷刑,先是拿一根干牛皮绳将犯人捆住,然后不断的往犯人身上浇水,牛皮强遇水越涨开,一涨开就将犯人捆得越来越紧,直到勒得喘不了气,最终窒息而亡。梅蓝觉得她就是那个被捆住的犯人,而朱潇却不断地往她身上浇水。浇得她呼吸困难,气若游丝。

算起来,今年是梅蓝来滨州的第三个秋天了。梅蓝还记得两年前的七月十八日,那天刚好是她入职“悠云创新建筑设计所”满一年的日子,也是在那天包大人宴请市政府一处的朱潇主任。她酒喝得有点难受,出来透透气却在走道里迷了路。这一迷路就让她遇见了朱潇。虽然那天在走道里朱潇将他的名片塞在梅蓝手里,但是梅蓝把小纸片放进手袋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但是朱潇张开了网等着她!

888包间迷路第二天,一大早上班包大人就把梅蓝叫到他办公室,让她接替乔森森对接市政府一处的工作。所谓对接工作,其实就是给一处的主任送文件,再从主任那里取回批件。包大人何等精明,他看到梅蓝从包间出去半天不回来,最后反倒和朱主任一起回到酒桌上。这说明了什么?小梅蓝入了朱主任的法眼!

这下好了,有人就好办事!

包大人交待了任务后,再三叮嘱梅蓝,“要多向朱主任请教学习,别看朱主任年轻,他可是正经美国名校毕业的建筑专业高材生。你没事要多往他那里跑跑,多请教,多问问题。”

梅蓝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好的,所长,我一定去请教,您放心。”

正要离开包大人办公室的时候,包大人又在身后喊,“你现在就去,去找朱主任把批文拿回来!”

于是梅蓝开始频繁地跑朱潇办公室,隔三岔五地不是取就是送。包大人好像故意的,有时一份材料要跑好几趟,不是少这个就是缺那个,好正朱潇从来不急不慢不怪罪,总是有无比的耐心让梅蓝把材料整全。

每次朱潇都有的没的和她聊天,梅蓝知道了他不是本地人,出生在一个海边小镇。朱潇十岁时父母就离了婚,他跟着妈妈长大,不过父亲每年都给足够的生活费,他出国留学的费用也都是父亲出的。但他十岁以后再没见过父亲。

“你妈妈不让你见吗?”梅蓝从来没见过父亲,心里羡慕有父亲的人。

“不是,是我不想见他。”说这话的时候,朱潇有些落寞。

见此情景,梅蓝也就不再问了,反而安慰朱潇,“不见就不见吧,不见那个人也是你父亲。反正知道有这么个人,哪怕不见也是好的。总比我强,一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

“那家父.......?”

梅蓝不知道朱潇想问什么,就自顾回答,“我妈只是说他在我还没出生时,有一天出海翻船没回来,别的什么都没说。”

这一来一往的聊天让梅蓝对朱潇有了更多了解,最关键的是知道了他不仅没结婚,目前仍然是单身。不得不说,这对梅蓝来说是个很大的利好。

5.秋恋

梅蓝给朱潇送第八份材料的时候,已是滨州的深秋。

深秋是滨州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秋老虎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西伯利亚的寒流还不知道在俄罗斯的那个角落里游荡,天气不冷也不热。主干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挂满了果实,叮叮当当的,像一串串不吵不闹的风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滨州开始关注城市的道路的美化,除了了行道树,更花大力气在道路的两旁和角角落落种植了花草,深秋时节,仍有很多鲜花开放,姹紫嫣红。

梅蓝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去送第八份材料,包大人说了,这个项目送上去后,他就给悠云所有人放假,大家好好休整休整。包大人还让行政处征求民意,准备搞个自助游。梅蓝心里想去东北,她从小生长在南方,没见过雪。

到了朱潇的办公室,门关着。梅蓝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

奇怪,约好了的。去哪了?难道临时有事去了。

正纳闷呢,朱潇发来了信息,“我临时有个会,你要是到了,就直接进办公室等我。”

梅蓝推门进去,坐在客座上。

这间办公室她前前后后来了有十几趟,但每次朱潇都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虽然他手里忙着活,眼里看着文件,和梅蓝漫不经心地聊着天,但是梅蓝还是感觉到不自在。这些黑色的办公桌,冷冰冰的椅子,规规矩矩的茶几,没有一个是鲜活的有生气的。梅蓝搞不明白,为什么政府的办公场所非得要搞得一副死气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会子朱潇不在,梅蓝放松了许多,眼睛到处看。朱潇的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柜,柜子里装满了书,有《怎样当好领导的秘书》、《公文写作》、《持心守正》,还有《建筑史》、《美是如何发现的》、《贝聿铭建筑美学》,梅蓝还发现了一本《男士穿着搭配技巧》。

哦,原来会穿鞋是这样学来的。

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只在角落里立着一个相框,梅蓝好奇地拿了起来,相框里夹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男孩,背景是“滨州动物园”的大门。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在男人的怀里,正扭过头来和镜头前的人挥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男人个子不高,长发中分,象是个搞艺术的。梅蓝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梅蓝看了有一会,朱潇还没回来,梅蓝觉得有些无聊,但又不能离开,那样太不礼貌了。

叮咚......朱潇又来信息了,“不好意思,没想到会开这么久,突发事件,看样子还要开一会。你打开我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面有一封信,给你的。”

给我的信?我人不是在这了嘛,还写什么信?

梅蓝越发觉得怪异。

打开朱潇说的抽屉,果然有一只白色的信封。梅蓝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To 梅蓝。信封没封口,梅蓝抽出里面的一页纸,上面写的是:梅蓝,做我女朋友吧?落款是朱潇。

梅蓝有点懵,脑子里嗡嗡的,象有一百只蜜蜂在飞来飞去。

门开了,是朱潇。梅蓝手里还捏着那张纸,朱潇关上门,不由分说地把梅蓝箍在胸前,“梅小姐,考虑得怎么样?”

梅蓝身子扭得像扭股糖,可是朱潇力气大得很,“别挣扎了,你逃不了的。”

其实梅蓝也不想逃,女孩子嘛,总要矜持一下,矜持过后,就乖乖就范。

梅蓝在滨州的第一个秋天过得象夏天一样,热烈而澎湃。

6.波澜

第二个秋天差一点就顺理成章、波澜不兴地过去了。不对,不能说是波澜不兴,因为她和朱潇的交往还是兴了好几次波澜的。

一次是两个人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吃火锅,梅蓝在朱潇的办公室等他下班。无意中又看到那个相框,梅蓝好奇问照片上的人是谁,朱潇一把抢过相框,啪地一下拉开抽屉,把相框扔了进去,算作是回答。

这是什么操作?梅蓝弄得一头雾水。

这是讨厌这张照片呢?还是讨厌照片上的人?要不就是不喜欢梅蓝动这张照片?

梅蓝没再问。

再一次是两个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的一个周末,朱潇说带梅蓝回老家见见他的妈妈。出发之前,梅蓝很是期待。想起自己的妈妈那样突然地离开了,梅蓝心里的痛就难以抑止。多么期望再有一个人能像妈妈那样疼爱自己。梅蓝准备了拿得出手的礼物,满是憧憬。

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朱潇的老家,一个满脸皱纹的矮小妇人,站在路边迎接他们。一看到梅蓝,这个妇人脸色“刷”地就变了。顾不得和梅蓝打招呼,将朱潇拉到一边,两个人说起了悄悄话,一边说妇人还一边偷偷看梅蓝,梅蓝尴尬之极。

“来来来,梅蓝,这是我妈妈。”不知道尴尬了多久,梅蓝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朱潇回过神来了。

“阿姨,您好!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觉着您和我妈妈差不多年龄,就按照我的想象买了些饰品和衣服,希望您喜欢。”说着,就将手里的大包小袋递了过去。结果朱妈妈直接掉脸走人,把个摸不清头脑的梅蓝撂在半空中。

梅蓝更诧异了:朱妈妈这是见了鬼了吗?难不成我是鬼?

好在朱潇温言软语,梅蓝怎么着也要看他的面子。三个人不咸不淡地吃了顿饭,梅蓝就催朱潇赶紧打道回程。

回滨州的路上,梅蓝问朱潇是不是他妈妈不喜欢她。

“没有啊,怎么可能?谁会不喜欢你呢,小可人?”

朱潇越是这样说,梅蓝越觉得蹊跷,因为平时朱潇可不会说这样肉麻的话,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让梅蓝觉得朱潇一定是心虚。

“你别忽悠我了,我又不是傻瓜。我用眼睛看到了,用心感受到了,你妈妈明明就是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厌恶。”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傻瓜。实话和你说吧,妈妈第一眼见到你,确实被吓到了,因为你长得太像她一个老朋友了。”

“是吗?那第二眼呢?你妈妈看了我很多眼呢?这么说我吓到你妈妈了? 不过说不定你妈妈和我妈妈是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呢。”梅蓝自己给自己洗脑,可是转念一想,又感觉哪里不对,“你妈妈的老朋友叫什么?”

“叫穆悠云。”

“悠云?这不和我们所的名字一样吗?真是太巧了。“梅蓝觉得这样的巧合真神奇,“可惜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叫.......”

“叫梅小苞,苞米的苞。”朱潇无缝对接,梅蓝笑了。

"哎,你说,有没有可能包大人认识你妈妈的老朋友呢?”梅蓝忽然脑洞大开。

“不可能吧?包大人可是滨州建筑设计行业的大佬,我妈妈的老朋友只是个小镇姑娘。他们不可能有交集的,对吧?”

“嗯嗯,我想也不可能,我脑洞开得有点大哈。”

朱潇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伸过一只手来握住梅蓝的,梅蓝就这样安心地看着朱潇开车。

不知道开了多久,梅蓝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了。

朱潇开的车出了车祸,从高速上下来没减速,直接撞到了前面正在等红灯的大货车。万幸,朱潇受了点皮外伤。梅蓝左边脸伤得有点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医生说梅蓝的脸做三到四次手术就会恢复,只是皮肤不能完全回到过去了。

7. 迷雾

今年的秋天雨下个不停,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个城市的天气怪得很,春秋两季象兔子的尾巴似的,短得惊人。夏天漫长而炎热,冬天却因为城市地处长江之南没有集中供暖,人们都调侃说自己用肉身发电取暖。没来过滨州的人真是无法体会,那种湿冷深入骨髓。

我怎么就来了这座城市呢?梅蓝有时会问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地被人拐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好多天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朝一日苏醒过来,急于要探寻自己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唉,还是不要去探寻了,这都是命吧。

从医院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梅蓝偶尔翻翻书,打发打发时间。有一天,她读到书里说,一个人一辈子遇到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都是祂上辈子生活的映照。她象是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下,立即醍醐灌顶,明亮了起来。

原来我来时的路都早已注定,去时的路也已铺好,那么还去纠结、不甘、疑惑、追究什么呢?就这样遇山开路,遇水架桥,该走的路就去走呗。

是啊,来时的路已走过,梅蓝这是要往哪走呢?

梅蓝越来越不愿见朱潇,不是不想,她很想很想他。每次想他,梅蓝的心总是要一揪一揪的心疼。爱还在,疼还未消。可是她受不了朱潇的变化,自从她出事以来,朱潇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次见面梅蓝觉得朱潇堆在脸上的笑就象女生擦的劣质粉,浮在脸上,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两个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有时候梅蓝眼看着要冷场,不得不找些话来填补将要冷却下去的谈话。还有什么意思呢?之前和朱潇一起吃饭喝茶,哪怕有两个面对面的座,他们都要挤在一起。现在呢?面对面坐着,距离是有了,美倒是没有增加,身体的距离远了,心理的距离也随之越拉越远。

梅蓝害怕这样的距离。为了见面的见面,不见也罢。梅蓝更怕每次朱潇带给她的东西,他会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包包营养品,台湾的灵芝、新疆的黑枸杞、云南的三七粉......有时候朱潇会从兜里掏出来小盒子,卡地亚的love手环,宝格丽的项链,香奈尔的耳钉,都价值不菲,又都冷冷冰冰。

可是梅蓝的心冷了,淡了,这些闪着物欲之光的勾人的东西,要在以前她一定会惊叫着扑过去,先是赞叹一番,然后搂着朱潇送上香吻。可是现在这些虽精致却冰冷的物件,象一柄柄锋利的小刀,切开了梅蓝脸上的伤疤,也切开了她和朱潇之间的距离。伤痕虽然鲜血淋漓,但不要紧,血流会止,止住了,还会重新结痂。可是切开的距离,岂能是这些物件所能填补的?

唉,朱潇到底是朱潇,大学时学的是土木工程,然后去国外名校深造,回国后先是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做设计师,后来就去了政府机关,顺风顺水的干了几年。他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他朱潇喝过的酒怕是比梅蓝喝过的果汁还要多呢!不用说,这样的朱潇早历练出了一副冷静、谨慎、理智和客观的本领。而青春刚刚冒头的小梅蓝哪里懂得沙场历练过的男人的真心思呢?

梅蓝也问过怎么出的事,朱潇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一不小心开了小差。梅蓝再问开了什么小差,朱潇就推说忘记了。

梅蓝也不想听这样的搪塞。她知道朱潇开车极其谨慎,平时小小的刮蹭都难得有。从高速上下来不减速?这是得开多大的小差?灵魂怕是要出窍了吧?联想到刚见面他妈妈和他的窃窃私语,还有她妈妈对梅蓝的态度、朱潇的欲盖弥彰,梅蓝觉得这里面迷雾重重。

如何才能拨开迷雾呢?梅蓝不得而知。

可是不管朱潇怎么想的,梅蓝都一再跟朱潇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他,也从来不后悔。和他交往是她的选择,出事也是她自己的事,朱潇完全不应该也没必要就此背上枷锁,觉得他必须对梅蓝负一辈子的责,一辈子那么长,谁能看到头呢?再说了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哪天一场大风就把瘦弱的小梅蓝刮到奥兹国去了呢。每次一想到奥兹国,梅蓝都快活得不行,因为奥兹国的小老头无知地幸福着,梅蓝也想象他那样。天马行空,想怎样就怎样。可是梅蓝自然做不成奥兹国的老头的,朱潇也不可能舍弃他的事业带她到奥兹国去。那么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梅蓝还是梅蓝,朱潇还是朱潇。

梅蓝这样想着,心又忍不住疼了一下,要是桥归桥,路归路的话,她是哪一座桥,而朱潇又是哪一条路呢?万一她过了桥,又迷了路怎么办呢?梅蓝最怕迷路了,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十足的迷糊鬼,走过十遍八遍的路,也照样能走丢。说到迷路,梅蓝想起第一次和朱潇见面时的情形,自己对自己笑了。

8.祸福

梅蓝刚洗完脸,正往脸上拍第二遍爽肤水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包大人的秘书于剑。梅蓝按下免提键:

“梅子,怎么样啊?恢复得如何?”于秘书热情的声音感觉快要从手机那端燃烧起来。

“于秘书早啊,我挺好的,谢谢您关心。”

“这么早,我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没,我刚做完一段瑜伽了。”

“真是勤劳的小蜜蜂啊,哈哈。”于秘书尴尬地哈哈上了。

梅蓝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电话肯定是有事,而且他这哈哈表明这个事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于秘书,有事您请说。”梅蓝不想和他兜来兜去。

“有事是真有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包总让我一定要问问你的身体状况,绝不能让你为难。”

是什么事呢?

半年前梅蓝坐的车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还好没出人命。开车的是朱潇,他很幸运,只受了点皮外伤。梅蓝就没那么运气好了,她的左边脸伤得很严重,眼角撕裂、下巴挤伤得有点变形,左边的鼻梁压塌了一些些。

梅蓝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一次是把撕裂的眼角缝合上,所幸没有伤到眼球,要不梅蓝就变成独眼龙了。再把挤得变形的下巴拨乱反正。

医生说再手术一次,将压塌的左鼻梁垫一垫,梅蓝就能美回去了。梅蓝不在乎美不美,她只想赶紧上班,把欠下的人情债还一还。妈妈说过,欠金欠银都好还,唯有欠人的人情难还。车祸使得她工作停滞,一大堆的事情都让同事承担了。大家本来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这下还得额外分担她的工作,梅蓝觉得她欠同事们太多。这是人情之一。

还有就是包大人对梅蓝仁慈得不像话,不仅工资分文不少,还时常让于秘书给梅蓝送各种营养品。包大人自己也来过次把次,但他实在太忙了,每次来说不了几句话就被电话催走了。不管怎样,作为公司一把手,能如此关照她这个小透明也属实罕见。这是人情之二。

不是说资本家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吗?不是说资本家以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为乐吗?为什么包大人这个资本家和别的资本家不太一样呢,他对梅蓝不像是资本家而更像是慈善家?

在悠云工作两年多,梅蓝没看出来包大人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经过她的观察,包大人虽然在应酬的时候油腻无聊,讲些不明不白的段子,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但要说包大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那还真是冤枉他了。

所以梅蓝百思不得其解,包大人何以对她格外青眼有加?梅蓝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就觉得兴许是他善心大发,可怜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吧!

由于下巴变形,咬合肌功能不太正常,梅蓝吃饭很是困难。只能一点一点的往嘴里送,再慢慢慢慢地磨碎吞下去。车祸也不是没有好处,从那以后,包大人就不带她去应酬了,梅蓝真是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您就直说吧,于秘书,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梅蓝诚恳地表态,“我出事以来,所长和大家都这么关心照顾我,我现在恢复得很好,能为所里效劳出力了,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包所长今晚有个局......."

一听有个局,梅蓝吓了一跳,“我不能喝酒啊,我吃饭都困难,包大人是忘记了吗?”一着急,梅蓝也顾不得称呼“包所长”了。“再说了,我这个样子还不把客人吓跑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梅子,你别急啊。”于秘书自己先急了起来,“是这样的,今晚省里有位大人物请包大人,不,不,不,包所长吃饭,指名要你参加......”

“指名要我参加?这位大人物是谁?”这倒奇怪了,梅蓝想自己不认识省里什么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怎么会点自己的名呢?

“所长也是一头雾水。本来呢,所长考虑到你的情况,不打算麻烦你。可是最近所里有个项目,市里也很支持的,但是却办不下来。后来所长找人打听了,说目前这个项目有点敏感。”

“是什么项目?是东郊的别墅那个吗?”梅蓝知道现在国家在收紧别墅开发,更多支持经济适用房的建造。但是这个项目所长带着大家攻坚了快两年了,从梅蓝一进所就开始参与,到现在还没拿下来。

“是是是,就是这个项目。市里有人给所长指点了,说是要找省里的某个大人物,只要他一句话就成了。”

“那所长赶紧找啊。”

“那是肯定啊。所长都跑了几次省城了,但是这位在人物就是不露面,所长急得团团转,差点就要施美人计了。”

“所长哪来的美人?”

“唉,我也就这么一说。所长眼看无计可施,准备死马当活马医,听天由命吧。怪了,谁知道这位大人物竟然说今天到滨州了,主动约所长吃饭,你说这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哦,原来是这样。

“那我不能吃不能喝的,去了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啊,还指不定给所长添乱。”

“这绝对不会,所长说了,只要你露个面,出个场,一会他就找个理由让人送你回来,绝不会让你为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梅蓝也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了下来。

“那太好了,梅子,那你现在开始好好休息,我下午五点准时去接你,你不用下楼,我把车停在路边,到你家楼上接你。”于秘书急忙一口气全安排妥了,好像生怕慢一秒梅蓝就会反悔。

梅蓝也没打算反悔。

包大人对她这么好,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表现,帮包大人解决一下力所能及的难题呢。再说了,这是她工作的地方,工作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对父母好是应该的。

9.借书

自从上次于秘书接她赴了包大人的应酬后,梅蓝算是半只脚踏进了江湖。不过她也没有正式回到所里上班,只是有非要她出现不可的时候,于秘书才会直接通知她。

最后一次垫鼻子手术做完,梅蓝的脸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差别。医生技艺高超,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她脸上的故事的。不过梅蓝彻底不和朱潇见面了。与其见面两个人一起痛苦,不如一个人独自痛苦。自己的痛苦自己扛着,一人份的量也没那么重,没必要找人分享。这是梅蓝的性格。

梅蓝急着要回悠云,包大人却命令她再休息一个月。哎,还有不想让员工上班的资本家,真是醉了!

梅蓝实在是闲得够够的,脸也圆了,身子也懒了。每天绞尽脑汁给自己安排活动,不如看看专业书籍吧,提升提升专业水平。这天梅蓝给于秘书打电话,请他帮忙找一本荷兰设计师赫曼·赫茨伯格写的《建筑学教程1:设计原理》。

这本书是梅蓝大学时老师要求读的,当时梅蓝没好好读下去,好多地方读不太懂。现在她有了更多的实操经验,觉得重读这本经典一定会有更多收获。不过这本书不太好找,年代有点久远。

没想到于秘书一口答应,还保证两天之内一定送到梅蓝手上。果然,没用两天,第二天傍晚,于秘书就把书给梅蓝送来了。于秘书交代梅蓝要好好保护,不能弄脏弄破了,因为这本书是包所长的。于秘书早先在他的藏书里看到过这本书,所以梅蓝的要求他就一口应承下来。不过,于秘书说,包所长好像很宝贝这本书,开始并不想借,哪怕知道是梅蓝要的。于秘书说自己说了一车轱辘好话,所长才松了口,还一个劲叮嘱尽快归还,就差要他写保证书了。

没想到啊,我们不拘小节的包大人也有如此风雅细腻的时候。于秘书最后哈哈一笑,梅子,你要小心这本书哦,像爱护你的眼睛,哦,不对,你的鼻子一样爱护它。

梅蓝手里的这本书,看起来就受到了主人百般的呵护。厚厚的牛皮纸封套包着整本书,封套的四个角还折成那种反三角样式,加倍保护容易受损的书角。这种包书皮的技术早已失传了吧?现在商家开发了多种多样的塑料封套,好看又耐磨。

看来这本书真是包大人的心头肉。

10.照片

泡了一壶红茶,把自己埋进沙发里,梅蓝打算今天就把包大人的宝贝书看完。真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番重读,果然比之前学生时期有了更多的思考和心得。梅蓝越来越相信赫茨伯格说的“任何一个人,只要看的越多,体验的越多,吸取的越多,他就自然地拥有了一个能够不断扩充的设计灵感宝库。”

好吧,去他的朱潇,去他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朱潇!本姐姐要一心一意搞事业了!

专注的时间过得真快,一上午一眨眼就过去了大半。梅蓝放下书,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色有点淡。起身去拿点玫瑰花吧,起得有点急,梅蓝裙子上的丝带钩住了茶杯,一杯水不偏不倚地倒在了包大人的宝贝上。

怎么办?这下糟了。

还好,牛皮纸吸水比较慢,应该没有伤及书页。梅蓝赶忙拆开封套,把书拎起来抖一抖。谁知道这一抖,从书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咦,我怎么原先没发现呢?梅蓝又拿起书来抖了几下,并没有东西掉出来。再一想,肯定是夹在封面和扉页里的。封套的牛皮纸很厚,很难摸出里面藏着张照片。

梅蓝捡起照片一看,呆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男孩,背景是“滨州动物园”的大门。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在男人的怀里,正扭过头来和镜头前的人挥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男人个子不高,长发中分,象是个搞艺术的。

这不就是朱潇办公室那张吗?包大人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他们俩早就认识?小男孩是朱潇吗?这个男人又是谁?会不会是包大人?

梅蓝脑子里有无数个疑问,想要马上弄清楚,去问包思?不妥。照片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再说了,梅蓝怎么开口呢?“所长,你怎么会有和朱潇一样的照片?”这像什么,侦探吗?梅蓝又不是柯南。去问朱潇?她已有小半年没和他联系了,突然要和他扯上关联,梅蓝不知从何问起。“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包所长?”她也问不出口。在梅蓝心里,她和朱潇已经桥归桥,路归路。

算了,就算他俩真是亲父子,梅蓝想,我也懒得去破案,反正朱潇跟她没了牵扯,包大人依然是她的老板。说不定破了案反而是坏事。有些秘密注定是秘密,当它是秘密的时候,它很安全。当秘密不再是秘密,有可能就会不安全。

还是搞事业安全,梅蓝想。

那就继续搞吧。梅蓝翻开“劫后余生”的书,封面上有点水印,好在扉页没湿,扉页比较薄,要是湿了,晾干后会起皱。梅蓝翻开扉页,发现这一页的背面写着几行字:包老师吾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落款是穆悠云。

穆悠云!朱妈妈的老朋友!这本书是穆悠云送给包大人的,穆悠云和包大人是曾经的爱人,怪不得他们所的名字叫“悠云”。那么这个悠云呢?和包大人终成眷属了吗?好像并没有,没听说包大人有夫人。那这个悠云现在在哪里?

梅蓝现在只后悔一件事:让于秘书帮她找这本书。

11.礼物

零点刚过,梅蓝点亮了生日蜡烛。她刚刚洗了个澡,换上了新衣服。妈妈在的时候,每年过生日都是这样的仪式。妈妈说要干干净净、欢欢喜喜地开始新的一岁,这样这一年就会有好运气。梅蓝太希望二十四岁开始的这一天将所有的坏运气都带走,她换上了一身红色的长裙,妈妈说红色喜庆。今年又是梅蓝的本命年,本命年要穿红的。平时梅蓝并不迷信这些,但是今天不一样。

梅蓝打开妈妈留下来的铁盒,取出信。

蓝儿,我亲爱的女儿:

今天是你二十四岁生日,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提笔写信,我在心里祈祷,祈祷上天给我多点幸运,让我能陪女儿过二十四岁生日。如果能贪心一点,我还想陪你过更多的生日。

妈妈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能你看完这封信,会生气、震惊、愤怒,会责怪妈妈的自私,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的女儿,我爱你!

从何说起呢?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当做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小时候,你体谅妈妈买不起礼物的时候,可以讲一个故事代替。

有一个姑娘叫穆悠云,生在一个小渔村,从小学习好,升学一路顺利直到考入省城滨州大学,学习建筑设计专业。悠云长得好看,又有着海边姑娘的洒脱爽直。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之时,她遇到了教她们专业课的老师。老师博学多才,年轻有为。后来老师辞去教职,下海创业,悠云就陪着他一起白手起家,在滨州成立了一家公司,叫“悠云创新建筑设计所”。两个人辛苦打拼,很快业务就有了起色。

有一天悠云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辛苦了这几年,自己也已三十出头,一切皆备,只差一个婚礼,可是老师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到设计所找悠云的老师。那个妇女矮小瘦弱,一看到老师,从包里掏出一把剪刀,大哭着冲过去拼命,小男被吓得哇哇大哭。

悠云目睹了这一切,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和单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于是第二天悠云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滨州,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后来悠云生下了女儿,女儿叫梅蓝,梅是外婆的姓,蓝是蓝色的大海。

你肯定猜到了,是的,我就是穆悠云。

蓝儿,妈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完整的家,甚至你从来没见过爸爸的样子。请你原谅妈妈的自私,妈妈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救赎自己对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犯下的罪。

这个礼物不太好,但是妈妈只有这个了。

余生漫漫,无论妈妈在哪里,都希望你平安快乐。

                                                                                爱你的妈妈

12. 父亲

原来包思是我的父亲,梅蓝一下子觉得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她想起那天到悠云求职面试的情景。梅蓝是上午的最后一个,那天天气炎热,悠云的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梅蓝还是汗流浃背,忐忑不安。面前一共有三个面试官,左边那位刚要开口发问,中间那位低头看材料的胖男士,抬头看了一眼梅蓝,旋即两眼放光,他朝左边那位摆了摆手,问了梅蓝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梅蓝愣住了,哪有一上来问别人妈妈叫什么名字的。不过梅蓝还是老实回答,“我妈妈叫梅小苞,苞米的苞。”

“哦,梅小苞,梅小苞。”胖男士嘴里念叨着,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那你父亲呢,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我妈妈说他出海打渔出了事故。”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胖男士颇为绅士。“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哪一年出生的?”

“报告老师,我今年二十二岁,哪一年出生的,我要算一下。”

胖男士和几位面试官都笑了,笑完以后,胖男士就宣布梅蓝通过面试,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后来梅蓝知道胖男士就是悠云所的所长包思,再想到这几年包大人对自己的特殊关照,连梅蓝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梅蓝觉得包大人一定在怀疑什么,但他为什么不弄个水落石出呢?心虚?害怕?不敢面对往事?还是有其他什么顾虑?

他的怀疑是对的,是啊,包大人是我的父亲!我也是有父亲的!梅蓝有些开心,但这个开心就像夏天顺着后背流的汗水,一霎那就刺溜下去,无影无踪了。

有父亲又能怎样?

朱潇不也是有父亲的?还不是亲情淡薄,二十几年都不见一面,有还不如没有。

朱潇的父亲.......梅蓝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张照片,对,照片,让朱潇不高兴的照片,也是夹在包大人书里的那张;长发男子抱着一个小男孩的那张......同事们说包大人年轻时长发飘飘。

长发,包大人年轻时是长发。想到这,梅蓝吓住了,假如朱潇是照片上的这个小男孩,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就是包大人的儿子。

我是包大人的女儿,朱潇是他的儿子,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13.终劫

梅蓝最终没有回到“悠云”,她去了哪,没有人知道。

多年以后,朱潇依然会想起那天梅蓝和他的道别。

那是个雨天,滨州的秋天并不多雨,可是那年的秋天却下个没完。

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沉默半天。还是梅蓝先开的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妈妈是穆悠云的?”

“那天我们回老家,妈妈看你第一眼,就非常笃定地跟我说,你是谁谁谁的女儿。我说你妈妈不叫穆悠云,但是妈妈就是一口咬定你肯定是她的女儿。”

“她怎么这么肯定?”

“妈妈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她抱着我去找我父亲,她看到了那个女人,对不起,就是你妈妈。她说你和她就像是同一个人。”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为什么好像并不认识你?”梅蓝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在国外读书时,有一次在路上遭到几个黑人抢劫,他们看我没什么钱,就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差点没命。怕我认出他们来,他们开车从我脸上压过去,好在我命大,不过脸全毁了。我现在这张脸是整容产品,不是原装的。再说我和他二十几年没联系,没见面。他是不可能认出我来的。”

“你不想见他,为什么却留着那张照片?”

“那是我唯一和他有关的童年记忆,舍不得全部抹去。”

人啊,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我们深陷地狱找不到走出去的门,有时候却心甘情愿在地狱里多呆一会,好像多一秒留在地狱,自己的心门就可以一直关闭。只要心门关着,就可以假装看不见自己的痛苦。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人在某个海边的小渔村,看到一个身穿红色长裙、长发飘飘的姑娘。她在集市上卖渔网,那天海风轻吹,白云悠悠,天很蓝。

她一周来镇上一次,每次卖六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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