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前,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了。他身材瘦小,爬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嘴巴半张,牙齿掉落了几颗,血液从剩余牙齿的缝隙中淌出,很快就蔓延开来了。后来我得知,一死一伤,伤的那个眼睛恐怕也不行了。这是我们常见的死法之一:
车祸
那是一条偏僻漆黑的小路,半夜接近12点,我在开车时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路中央躺着两个人,摩托车被甩到30米外远。两个人都身板瘦削,血液快速地流淌,左边那人痛苦地呻吟起来,不一会儿,他开始呕吐,那些排泄物中的酒、食物参杂着血液堆成了一个小土丘。我急忙拨打120和报警。
令我震惊而且大为不解的是,有个比我先到的人居然直接调头就走了,而后来的人,除了一个摩托小哥和我一起守在现场,都急匆匆地赶路,从距离他们头部1米以内的路面驶过,他们既不关心,也不尊重,大概还怕牵连。这也很讽刺,热心救人的人,居然是我一个如此冷漠的人。我们只好把灯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我走到伤者面前,不时鼓励道:“救护车快来了,再坚持一会儿。”
我记得当时我的心脏剧烈地撞击胸膛,比起死亡的冲击和同情,更多的是恶心和恐惧。我怕我有朝一日也这样躺在地上,面对的不仅是身体的痛苦,周围人的眼光也令我害怕。人与人之间的痛苦不能共通,他就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悲惨呻吟,可我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痛苦。我只有些难过。“或许是我杀的”,这种想法突然冒出来,甚至令我有点兴奋。这条路没有路灯,没有监控,没有行车记录仪,什么也没有。我对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那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只记得另一个人的惨状。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最终只归于一种人。人们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千篇一律,我有时渐渐对他人失去了兴趣,好像深处在一个虚拟世界中,人们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游戏里的NPC。他们越是平庸,我就对他们越是了解,因为我早已经历过那个阶段。可有时偶尔遇到喜欢的人,或是看见别人真正地快乐或痛苦,我却异常地激动起来,提醒我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我都具有。 ——特伦希奥
对于那个死去的人,我也记得不起来他的长相和穿着,只记得他的脚毛很长,每当想起他,眼前就出现那长长的脚毛。我想如果我死去后能洞悉人的内心,知晓那些围观我尸体的人的想法,一定会大为愤懑。
自杀
在十年以前的华南农业大学五山学生宿舍,“咚”的一声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从梦中惊醒,但我不在意继续睡去了。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从隔壁实验楼跳楼自杀了。等我出宿舍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搬走,血液也被清理干净,听人说死相很惨,毕竟有9层楼那么高。那只是一个开始,几天之后,我在教三上课时,外面骚动起来了,我走出课室,看见一个小个子女人躺在楼井间的地上,没有血,身体轻微地抽搐。她选择的高度大概在三四楼,脑门没有破,但后来她也死了。
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华农十天四起跳楼事件”,其中最后一位是漂亮、优秀、家境好的女研究生,官方没有公布她自杀的原因。这最后一位也使得事件的关注度剧增。如今还能在百度上轻易搜索到当年的新闻:华南农大十天四起自杀事件
我如今清晰地记得在最后那位跳楼后的第二天,学校紧急在每个班召开辅导课,人们莫名地兴奋起来,同学们互相调侃着:“老哥,下个不是你吧。”那堂辅导课上,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你们一个都给我好好的,别他妈给我惹事啊!”台上的人如是说,人们哄堂大笑。辅导老师发言后是班长发言,他每说一句话,堂下就传来无法抑制、轻松愉快的笑声,我记得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发言可谓十分满意。可我却笑不出来,为了不泄露内心,面对某些同学的调侃,我把脸皱成一团:“痴线(神经病)啦你!”
我笑不出来,因为当时我的课程大概挂了近十门,按照当时挂科必须重修的制度,我的毕业遥遥无期。(当时学校对某些课程的挂科比例是有指标的,也有风声说学校想模仿西方大学的制度,这自然对大学是有好处,可对我这个学渣来讲简直不可接受)我想他们笑得出来,大概他们从未曾从十楼的高度俯视地面,体会那种离心力和绝望共存的感觉——生活的朝不保夕和对死亡的恐惧的矛盾。但他们迟早会体会到的。
我不曾见过有任何一个未出现自杀念头的人。——佛洛依德
若干年之后,等我回忆起当初那个想法,自然嗤之以鼻,嘲笑少年不识愁滋味。和后来的挫折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不断地失望和希望,忍受和妥协,才是生活本身。可人就是这样一种坚强的动物——因为人是进化而来的。你觉得当时一刻实在再无法忍受多一秒了,可一旦扛过去了,你就会慢慢学接受现状,并为求生存做出令你自己也讶异的努力。那时候尽管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改善,也会令你对生活本身感激不已。我有一个敬佩的领导说过一句话:“人生和人类是一样的,人类就是不断的在改正错误的过程中来到这个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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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的死去使得学校放弃了挂科必须重修的制度,而改成补考,这使得我的毕业异常顺利。人们再回到校园,通常眼中是遍布的紫荆花、情人坡、大笨钟、三角市、教四饭堂的菜等等,而我最难以忘怀的是实验楼和教三的那两具尸体躺过的地面。他们死去了,其中不乏比我优秀的人,可我却因他们活下来了。
寿终
时间再往前推,写到这个人,其实我不想写太多。他是一个老人,我的一个直系亲属,他过世的那一天我就在病房里,装模作样地翻看一本《说文解字》(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叫我去买的书,而我却买错了,就将错就错的读起来)。老人学识渊博,谈吐幽默,始终热爱学习。单位的不少建筑,甚至我在老家仍在住的房子,都是老人亲自设计的(也存在不通风、客厅和卧室间穿个洞等上世纪仿苏联造的问题)。走在老家的路上,常有人指给我看那路边的某棵树,即得知是老人亲自种下去的,如今已枝繁叶茂。
大概到了大限将至,人们总会自己先知晓,正值寒冬,老人却屡屡掀开被窝,这举动令我恐惧。“你为什么要这样——!”这句话出口时,我已经不禁热泪盈眶,老人的轮廓漫漶,不愿让老人看见我的失态,便离了病房,没想到那漫漶的轮廓,竟然是我见他最后的一面。(这里补充一个题外知识:家人去世的时候,无论如何,如果你爱他,一定要在现场,不然活着的人定会追悔莫及,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补救,直到你死去)
很多很多年以后,直到我看了一些国外的小说,才对临终之人的内心有所了解。那些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大多不会对人世间有过多的不舍,是因为他看见眼跟前的子女们,是他已在这个世上留下了足迹。然而老人也会嫉妒这些健康的人们,甚至嫉妒他们的幼稚、愚蠢和自负,因为尽管慌慌张张,那也是生活本身。我清楚地知道,老人经历了太多病痛,他的最后是自我放弃的,可我觉得他十分勇敢。如果一个人最后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如今想起那些在我面前死去的生命,更多的是害怕,害怕没有抓住生命中一些宝贵的事物。所以如今,遇到机遇,我死死抓住,全心全意,毫无保留;遇到喜欢的人,我绝对会马上告诉她;遇到可爱的朋友,我会享受那种交往的过程,就像是面对一面面镜子,他们安静而又疯疯癫癫,言之有物;遇到属于我的狗等等,即知晓并抓住幸福……
他们提醒我,生命只有一次。
最后,奉上一首说出很多人心声的歌,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