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季节
你见过秋季凌晨四点胶东半岛地区的农村吗?
如果见过,那你一定懂得这是怎样的一副充满生命力的画卷。鸡舍里传出阵阵鸡鸣,狗儿和着吠起来,此起彼伏欢快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烟囱里的炊烟,挣破黑暗的束缚,轻盈地奔向已经微亮的天空;家家户户的农用车奔腾起来,轰隆隆地驶向或是丰收或是歉收的田地。
在到家之前,母亲早已给我打过预防针,家里早上的声音十分嘈杂,会影响睡眠。但实际情况是,经过旅途劳顿,在凌晨四点,我还在深睡眠,屋外的一切都没有阻止我梦会周公。当然,也不是什么都叫不醒我的,比如说,母亲那句亲切的嘱托,“饭在锅里,我和你爸去地里干活了。”此时我半梦半醒,母亲的话,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在那一瞬间,我好像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个新的梦。直至三四个小时后,或许是因为饿了,或许是急着去厕所,我终于醒来了,看到了锅里的饭,才忽的反应过来,哦,母亲热好饭了。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和母亲去地里干活了。
秋季,是大批量庄稼丰收的季节。母亲说的干活,包括但不限于采摘玉米、花生等。这些庄稼成熟时间接近,为防止出现极端天气、或者时间拖太久气候变冷带来的冻害风险,家家户户都会争分夺秒地抢收。胶东半岛又地处丘陵地区,田地大都是四处分散,且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大型机械很难进入作业,机械化程度并不十分高。再加之成本跟收益的考量,大多村民采用的还是最传统的作业方式——人力作业。所以对他们而言,凌晨四点起床干活,是秋季生活的日常。可能很难想象,在传说中较发达地区之一的胶东半岛,农村种植农业使用的还是如此费时费力的人力作业方式,但事实的确如此。
大概从两年前开始,父亲扩大了种田规模,除了自家有的田地以外,还租种了一些已经年迈不再种田、或者去外地不经常回来的叔叔伯伯的田地,摇身一变成为了邻居口中的“种粮大户”。父亲种植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地瓜、芋头、玉米、花生、小麦……可以说,胶东地区常见的农作物,父亲都有涉猎。跟父亲聊天的时候,也曾调侃过他,还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父亲笑得很爽朗,怎么还瞧不起人,分担风险嘛,我也懂,东边不亮,西边也会亮。说罢,想了一下,又接了一句,当然最好两边都亮。父亲是个要强的人,虽然花甲之年,但为了能够种出质量好的庄稼卖个好价钱,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充满斗志,与记忆中二十年前的他相比,并无太大区别。邻居时常劝他,都60多岁的人了,孩子都成家立业,也该享受享受生活,何必如此拼命苦干。父亲总是不以为然,用一套固定的话语体系来反驳邻居,人嘛,总得有盼头,活一天就得干一天,挣一分是一分,总不能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坐吃等死。
起初,母亲、姐姐和我都是规劝大军中的一员,因为父亲的精神状态虽然一如往昔般饱满,但身体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腰板也慢慢佝偻了起来,母亲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因拗不过父亲,慢慢地也不再说起规劝的话,拖着柔弱的身体跟父亲一起泡在田里,拾掇田里的活计。姐姐与我都在外地工作,但有节假日就会回家当后备军,收拾家里的卫生,给父母准备好餐饭,去田里干活,然后又匆匆地赶回去上班。父亲一个人的“野心”,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场全家总动员式的“粮食保卫战”。
在种田这件事情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今年,即使父亲除了恶劣天气以外都在田里劳动,幸运女神也没有眷顾父亲。在5.6月份的干旱和7.8月份的雨水双重夹击之下,不少庄稼都没有挺过来,有的旱死,有的涝死,田里收成一片惨淡。更令人失望的是,市场行情也毫不景气,地瓜、芋头、玉米、花生......父亲种的庄稼没有一样能卖上价钱的。看着东边跟西边都没亮起来,母亲忍不住开始埋怨起父亲,让你不要折腾,你非要折腾,这一年下来,还要往外贴钱。父亲倒是淡定,这靠天吃饭,谁也说不准呐。母亲满面愁容,你付出那么多,一想到得不到回报,就心酸。父亲依旧笑得爽朗,庄稼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没啥好愁的,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呢,总会好起来的。一席话过去,母亲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父亲的安慰起到了些许作用。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白忙活一年已是不争的事实。
要返程了,秋收还没有结束,但我想,不必忧心父亲,只要秋季还在,父亲的希望就一直在。只要希望在,又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