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水》第十四章

“工艺厂的情况变成现在这样,是出乎我预料的”,宋正谷在董事局的例行会议上,如是向所有董事局的成员汇报。看到董事局主席已经出面,众人都是一副理解的姿态,张守山也不例外,他还在想着种种部署,寻找哪里还有缺漏和不足。

几天前,宋正谷接到电话,电话那头是纪检的人,从他们口中得知工艺厂厂长穆剑锋被人匿名举报,需要接受调查。听到这个消息,宋正谷有些难以置信,连忙问办案人员,对于穆剑锋的指控是否确切?由于纪律要求,对方只说是有很确切的证据,但这些证据并不一定可靠。

宋正谷只希望这是误会,哪怕是一次玩笑。他无法接受,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居然做了这样的事情。虽然表面冷静,但内心却忍不住焦虑,越是这个时候,自己更不能自乱阵脚。此刻他很想问问穆剑锋,究竟有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


看到张守山面色肃然,宋正谷问:“张副主席,你在工艺厂工作了这么多年,对未来工艺厂的发展,你有什么想法吗?”

张守山知道,轮到自己发挥了,想起何金贵那晚的嘱咐和安排,他觉得自己身边多出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可这个帮手会不会变成“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张守山却打起了摆子。这些年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看得都很透,刘建南爱钱,尤金利爱势,赵志远爱权。他把他们想要的东西给过去,自然就能得到他们的忠心。

可唯独何金贵,这个跟自己关系最近的大舅哥,他始终不明白何金贵所做一切,究竟为何。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家人,有着相同的利益。但张守山心里清楚,何金贵有自己的小算盘,每当何金贵提出了要求,想让自己帮忙,他总是含糊其辞。过去的他不在乎,何金贵再怎么折腾,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把自己当成了如来佛,把何金贵当成了不安生的弼马温,他就算再怎么能闹,也不过是多吃了蟠桃园的两颗桃子罢了。如果何金贵的事情东窗事发,自己也有足够的力量给他压下来,他就任由何金贵闹去。

但自从何金贵向他坦白了地下工厂的部署,他才知道,自己低估了何金贵。将工艺厂的技术偷到地下工厂,就连偷产的人员都是从工艺厂来的,这么大胆和放肆,让张守山后背直窜冷汗。何金贵几乎将工艺厂从上到下的人员,全部变成了自己的人。何金贵所联络的海外关系,也是张守山没想到的。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利益网,让何金贵成为工艺厂真正的话事人。

而抵去开销,获得的利润,又是一个天文数字。当何金贵将账目给张守山过眼时,他几乎是被那数字震住了。有股子冲动,一直在他的心里激荡,他想问问何金贵,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全场最有权力决定工艺厂命运、决定虹桥集团未来的两个人,都陷入到了对一个问题的追问。他们度过了相似的人生历程,却走上了完全不同方向的道路。没有一个人会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所谓的了解、相识,都只不过是不断尝试接近而已。


张守山将自己的思绪收回,虽然线的另一头仍是未知和空无,但他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定定神,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用一种沉着的语调说道:“我在工艺厂工作了十多年,也培养了一些工艺厂自己的干部,这些干部目前的履历,都很难担得起工艺厂厂长的重任。但鉴于目前工艺厂群龙无首,生产秩序混乱,我们还是应该尽快安排一位工艺厂的干部,临时主持工艺厂的工作。”

他吸取教训,不再像上次那样,直接推荐何金贵,他也看到了宋正谷推荐穆剑锋的后果。只要穆剑锋出了问题,作为推荐人的宋正谷难逃其咎。他不希望有一天何金贵被查到,最后还牵连到自己。

听到这话,宋正谷不太情愿地点头:“是,应该找一个在工艺厂有威望和经验的干部来代理厂长一职,等到穆剑锋的事情查实,我们再做正式的人事安排。”宋正谷打心底里觉得,穆剑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所以他也遂了张守山的愿,将工艺厂自己的干部提上来,其中最有可能提拔的,就是现在的副厂长,张守山的大舅哥,何金贵。

“我们之前讨论工艺厂厂长人选的时候,你有建议过让副厂长何金贵来接任,你现在的想法是怎样的?”

“工艺厂前几个月刚发生了污染事件,新任的厂长又有了贪污腐败的情况,说明工艺厂的问题,确实是相当严重。我的基本意见是,给工艺厂换将不是长久之计,更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张守山的这番表态,确实让宋正谷有些措手不及,本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人事变动,而这段言语,意思却是要讨论未来工艺厂的发展方向。宋正谷认真地看向侃侃而谈的张守山,是想要更明确的意见和想法。

“我之前在工艺厂做的调查,已经形成报告了。工艺厂现在的污染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除非我们调整生产线,不再生产拳头产品,但工艺厂的营收又因此会受到很大影响。最近在工艺厂试验的新技术,环监处也拿出了评估报告,实际效果并不乐观,污染物让人触目惊心。”张守山将目光投向环监处的位置,位置上的人点点头,表示认可,但这人并不是赵志远,而是一位由副处长代替。

“现在工艺厂依旧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更是一个无底洞,需要花掉的钱还是个未知数。如果我们再把这颗炸弹攒在手里,今年整个集团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甚至有可能亏损。”

“工艺厂本身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厂,历史遗留问题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多。加上这两年来无组织无纪律地发展,情况恶化得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相信工艺厂的员工们在集团大门前的罢工,大家都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的建议和宋主席的想法一样,我们可以任命一位代厂长,并且尽快开始招商谈判,将工艺厂卖出去,轻装上阵。”

张守山的一席话,结尾是关键,他将自己提意见的责任丢回了宋正谷,因为宋正谷是最早提出转手工艺厂的人,但现在,宋正谷却犹豫了。这么庞大的企业,拱手让人,他还拿不定主意。

更何况虹桥集团与桑格斯环保,还签署了一个备忘录。如果桑格斯的新技术,可以完全解决工艺厂的生产污染问题,虹桥集团会考虑以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拿到这项新技术。可桑格斯环保没能兑现诺言,这就不能怪宋正谷违约了。

如果工艺厂能拿到一个合理的报价,他愿意拿出来一部分给桑格斯环保,作为修复下游生态污染的费用。如果桑格斯环保能参与到招商中,他也会优先考虑桑格斯,毕竟凭借杜海平对工艺厂的了解和规划,她一定能重振工艺厂。

张守山的“老调重弹”也完全是何金贵的安排,当他听到何金贵的安排时,也不由得一惊,这样的“空手套白狼”如果被发现,结局就会相当难堪。但何金贵依旧决然,只能赌一把,不然等桑格斯环保成为工艺厂的股东,想要将工艺厂就再没有机会了。

“张副主席,穆剑锋厂长究竟有没有贪污,这都还没有完全确定,你这么说,也不大合适吧?”王旭东问道。

“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不能对腐化分子,心存侥幸,现在我们工作的重心首先是生产,但对于干部的腐化问题,我们也要高度重视。不然很多好机会和好政策,都会被不法分子办成坏事,办到自家的钱包里去。”张守山说得正气凛然,端着自己的使命感,像是举起大棒,向一切魑魅魍魉挥去。

见众人不响,宋正谷更加犹豫,拿不定主意,眼球转来转去,眼神中多了一分迟疑和犹豫。张守山准确地察觉到那种不确定,继续说:“我理解,大家都对工艺厂有情感,这毕竟是我们的根底。历史的车轮已经滚滚向前了,如果我们抱残守缺,不能解决工艺厂的问题,工艺厂势必会衰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交给市场来解决。”

张守山看得出来,宋正谷被自己的话动摇了,他这时候更要“乘胜追击”,将宋正谷完全拉到自己这边来,说:“在改制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尝试一些不同的形式。例如虹桥集团保留部分工艺厂的股份,经营权交由外资企业或私营企业承包。只要控制住经营风险,我们今年就能有一个很好的发展。”

说罢,张守山端起桌上的茶杯,他明白宋正谷将很快赞同自己的建议。工艺厂发生了这些事情,确实让宋正谷这个当家人有些心力交瘁。虽说厂子依旧是虹桥集团营收的主要来源,但已是夕阳产业,发展前景并不明朗。跟虹桥集团近几年来拓展的其他业务相比,产业自身的颓势,很难有强劲的发展势头。

这几个月,集团将许多精力放在解决工艺厂的问题上,也是分身乏术。但即便是这样,工艺厂出现的意外事件,期待的喜报迟迟不到,让很多人都心灰意冷,这些宋正谷都看在眼里。

连续两任厂长都有个人问题,自然也有媒体关注到了工艺厂目前的情况,甚至有人公开质疑虹桥集团的管理团队,在经营上存在问题,不具备解决重大突发事件的能力。质问和怀疑,如同疾风骤雨,拍打在众人身上。如果工艺厂是头垂死的老马,他们还能否将它医活?

回想起刘伯慈毅然决然地离开,宋正谷反倒觉得有先见之明。像他这样,即将步入暮年的人,可以很容易地将过去和现在两种不同的自己,放到天平的两端,称出轻重。过去的自己满怀斗志,面对再怎样困难的处境都能保有年轻人的朝气;而如今的自己责任在肩却瞻前顾后,面对冷语暗箭,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早已被时代抛下。

宋正谷没有沉溺于自己的情绪,面对眼下的情况,他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张守山的提议听起来还算说得通,于是宋正谷对张守山说道:“接下来,由你重点解决工艺厂现在的问题,你说的工艺厂招商引资,可以尽快启动,但要谨防国有资产的流失。如果对方愿意出一个合理的价位,虹桥集团非常愿意和他们展开对话。何金贵代理厂长一职也合适,他在工艺厂干了这么多年,能力和经验都有,就这么办吧。”

“好,您放心,我会尽快去办,争取给工艺厂一个好的未来。”张守山连忙回复道。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张守山抽出手机,给何金贵发去一条消息:“网撒下去了,收网的事情面议。”


太蹊跷了,刚刚接受了问话的穆剑锋回到了自己住的单身公寓里,他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些证物。一个用自己的笔记写满笔记的账目本,一张早已开户、更在陆续几年汇入款项的银行卡,共同构成了这场荒唐的指控。这些能让他身败名裂的东西,他一样都没见过。他想去见见宋正谷,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做出那些有违良心的事情。

更让穆剑锋觉得可怕的,自然是这些证物究竟从何而来,它们如何被制作出来,又转交到了谁的手里,最后完成这次举报。他隐约觉得一张大网,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迎面扑来,而自己即将被网住,变成一只困住的走兽。

他向办案人员表达了自己的难以置信,他对于这一切自然是不清楚的,更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诬陷他,编造出这样的谎言。而办案人员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他的婚姻情况,就更让他觉得奇怪。他与孔琳琳已经离婚一年多了,这件事情早已是人人皆知,所有的财产分割早已完毕,他与孔琳琳更没有任何瓜葛。可办案人员好像对这件事情“情有独钟”,总是追问当年发生的一些细节。

他眼前浮现出那几样证物,会是孔琳琳吗?他尚且拿不准。但他知道,仅凭孔琳琳一个人,肯定是没有能力这样造假的。

穆剑锋此时郁闷极了,想找人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忽然想到,自己眼下最应该见的,不是宋正谷,而是前任厂长刘伯慈。之前风言风语的影响,穆剑锋对这位刘厂长没有太多好感,但经过这样的一件事,却让他看到,工艺厂内部的逆流,绝对要比自己想象的,拥有更大的力量。而在对手眼里,如今他们二人应该是拔了牙的老虎,没有什么威慑。两只没牙的老虎,相互沟通一下,更不会是多大的危险。

按照余波给来的地址,穆剑锋来到了刘伯慈的家,接近虹桥市中心的商品房,他家住在三楼。刚走到三楼,穆剑锋就发现了异样,刘伯慈的家门口,安装了两个摄像头。一般的人家都是在房子里装监控,但没想到还有直接在楼道里装的。他隐约感觉,其中一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他按响了刘伯慈家门上的铃声,只见得两个摄像头转动,先是一起探向穆剑锋,又紧接着扫视了周围,彷佛是要确认只有穆剑锋一人来访。一通操作以后,门才缓缓打开。穆剑锋刚进门就发现,刘伯慈家中的监控设备也是只多不少。

此时,刘伯慈正坐在客厅的桌旁,手中不停摆动着茶杯和茶水。穆剑锋走进客厅,刘伯慈抬头,像是见了老熟人说:“穆剑锋,我总算是等到你来了。”

“刘厂长,此话怎讲?”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对方的手段实在不高明啊。”刘伯慈露出了笑容,仿佛早已经知道了真相。

穆剑锋拉开凳子坐下,准备认真听刘伯慈继续讲下去,却没想到刘伯慈继续问道:“穆剑锋,听说你之前是做特种兵的,你看看,我这房子跟别人家的,都有哪些差别”

对这个问题,穆剑锋早已有了答案:“监控设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从进门到走到餐厅,就已经有六套了。为什么要在家里安装这么多呢?”

“很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你所看到的这些,都是被他们害的。他们找人绑架我儿子,还逼我辞职。这两天,你也被诬告贪腐,如果我没猜错,我们遇到的是相同的敌人。”

穆剑锋点点头,手指蘸着茶水,在木桌面上认真地划下了一个字,“何”。刘伯慈看着这印迹未干的字,轻轻点头。穆剑锋心中也有了底,果然是他。他没有太多的意外,而是向刘伯慈问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工艺厂的情况太复杂了,你要试着从根部下手,如果总是呆在办公室里发指令,厂子就还是他何金贵说了算”,刘伯慈用一种不容分说的语气,回复了穆剑锋的疑惑。

“可我已经被停职了,只有等到办案人员完成调查,确定我是清白的,我才能到一线去,听听基层员工的心声。”穆剑锋有些为难,他知道其中浪费的时间并不算短。

“如果你一直等,就永远都抓不到机会。”刘伯慈摇摇头,否定了穆剑锋的说法,又接着说道:“不过我有个建议,你眼前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其实也有好处,起码你已经不再是个靶子了。趁这个时候,赶紧去查证一些之前你发现的情况,要比在家里坐等结果要强。”

“我之前一直怀疑,很多老工人与何金贵之间,有不正常的利益关系,但证据还很不充分,需要找到一个愿意讲述的老人来挑明这一切。”穆剑锋将自己和余波讨论的结果,自己几周前经历的事情,全部转述给了刘伯慈。

刘伯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一直怀疑何金贵正在办着一家地下工厂。这个消息是有一次,我跟朋友在虹枫庄园吃饭,他对我说,这位何副厂长在虹枫是大股东,有自己的利益小圈子,据说还有一家自己的工厂,也是生产五色陶瓷的。不然靠什么买下虹枫?”

“我会派人盯紧何金贵和虹枫庄园的,真没想到,他何金贵的胆子也太大了。”穆剑锋眯缝着眼,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起对策。

“老工人,地下工厂,虹枫……口说无凭,除非能拿得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刘伯慈补充道,他有些担心血气方刚的穆剑锋,因为自己被栽赃诬陷而失去理智,那也正是何金贵等人乐于见到的。

但穆剑锋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与克制,他意识到,自己单枪匹马,肯定斗不过何金贵所带领的一群人。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两道身影。他觉得这两道身影会无条件地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刘伯慈看着逐渐陷入沉默的穆剑锋,心里对他更增添了几分认可。

“不过,我劝你还是先把自己身上的脏水擦干净,再考虑调查的事情,他的漏洞很多,你是有机会的,但我不知道,时间是不是还站在你这边。”刘伯慈说。

“怎么擦,我现在不知道是被谁举报,没办法跟对方当面对峙,只能是等着,被动挨打。”提到这个事情,穆剑锋就觉得烦躁,自己在明,对手在暗,怎么都不占先手。

刘伯慈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情。据我的经验来看,举报人肯定对你积怨已久,而且跟你关系很亲近。如果你的说法和举报人的说法相差太大,肯定会有一个辩驳的机会。”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穆剑锋有些不解,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刘伯慈,两人之前见面,最多是点头问好,没有太多交集。

“之前你在工艺厂解决罢工的视频,我看到了。说实话,讲得并不够好,但好在你诚恳,没有太多藻饰。这才能让大家愿意相信你。”刘伯慈道出其中缘由,两个人又聊了将近一个钟头,覆巢之下,却都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回到家中,看着家里的许多小装饰,穆剑锋开始回忆,究竟是谁会去诬陷自己呢?他的书桌上,一张合影依旧摆在很显眼的位置上,照片里是一个夏天,他穿着半袖衬衫,而另一个女人穿着一身浅红色的长裙,两个人放在一起,让人只觉得是天作之合。孔琳琳?难道真的是她?

他想起孔琳琳和何金莲走得那么近,又对何金贵是那么尊重,听不得自己对他们表示半点反感。他知道,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孔琳琳,因为自己拒绝了一切复合的可能,拒绝了她所有的无理要求,让她那本就脆弱的心更受打击。但作为一起生活过的人,他也真心希望,这件事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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