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虽好,我不喜

两个人相恋的概率有多少?

委实不高。

若其中一个的身份换成江湖游子,另一个换成当朝四品大员的千金呢?

若一个的身份换成富家小姐,另一个换成执大半江湖的魔教少宗主呢?

这本该只出现在话本子里的桥段,竟活生生被我遇见了,这算不算一种幸运?

但我感觉很不幸。

因为我是与那千金青梅竹马的富家公子,而不是那威名赫赫的魔教少宗,那段感情,我甚至不是主角。

那对苦命鸳鸯已经离开了一个月,我猜他们大概也不好过,因为天地之大,竟没有一个人肯收留他们。

少宗是不能娶一位富家小姐的,就像四品大员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草菅人命的江湖人。单就是官府和魔宗,已是当今最大的两方势力了,更别提为这两方拍马屁的正邪不知多少道。

于是场面甚是和谐,双方各杀各的,我看看热闹,喝点小酒,酒馆门外杨柳摇摆不定,残破酒旗高悬,杏花缤纷,江水绕山向西而去。

传闻蜀地有剑仙一气畅饮十八坛,我想试试,但酒量太差,于是抹去了十位,叫来了八坛,但还是高估了自己,结果只喝了两坛半。

落则缤纷,积则成尘。

杏花由盛转衰,最美应是此时。这满天的红艳,甚至遮住了前方的路,可前方还有路吗?于我而言,往哪儿走不一样,要知道四面八方皆是飘红。

这世上总有人叹惋落红的凄美,可他们都忽略了,若是杏花不归于尘土,执着于枝上,也只是让人心生厌烦罢了。

于是我离开了,没人会厌烦,如花落般干净利落,他们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我只是烂醉如泥。

她看见我这颓废的样子,也许会更失望吧?

我自嘲一笑,以她离去之决绝,又怎么会关心我?

醉的时候就不清醒,隐隐约约听说七十二宗正派弟子也加入了这场如火如荼的大运动之中。

我虽然不喜魔宗,对正派也殊无好感。那些正派弟子似乎不多管闲事,就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自名门。

前些日子一座远在南疆的野山闹匪,山上算上家禽也不过百十人口。

好家伙,天下正派七十二家,直接去了七十一家半,什么为民除害,什么还天地朗朗乾坤,一个个义正言辞道貌岸然,把那座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结果十天半月都没结果,写信一问,还在开会究竟哪家先进去立头功。

无聊伤了,就学文人写写酸诗,日子不照样过?别总想着瞎凑热闹,最后只会越来越热闹。

不过,反正我看热闹不嫌事大。

其实,一向引以为耻的是,我也出自所谓的名门--毕竟有个也是接近四品大员的爹,习武不得找个名气大的地方?

于是我习武很多年,修养生气更多年,最后一次下山回家,师父一个劲儿夸我已武功大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结果那少宗一刀我就险些没命。

综上所述,所谓正派似乎比不构成威胁,尤其是有很多正派的时候。

我从实木凳晃晃摇摇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子,哐当一声扔在桌子上,摸了佩剑,跌跌撞撞走出酒馆,突然觉得阳光真刺眼。

一路往南,酒不离身。

这是我头一回喝酒,很难受,于是只好再喝,于是更难受。

喝酒如此令人难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喝酒?这个问题如此艰深我都不愿意去思考。

南去已经无匪,不会再有一个五大三粗全身黑毛的汉子突然跳将出来,叫嚷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云云,所以本该一路清净。

但是名门正派担心大家寂寞啊,担心大家不适应啊,这好好的情怀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于是只好辛苦一下,跑到在山路边上收保护费。我其实挺怀念山匪的,因为他们只收钱,不会跟你套近乎,也不会给你打广告。

这位兄台,这是我华云峰的地界,当今天下七十二派,华云峰可是名列前茅,当今华云峰主一身修为已臻化境,方圆百里百姓无不受其恩惠,就拿上个月南疆剿匪一事说吧……

一路恶心到了南疆,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地民风淳朴且彪悍,是个好地方,尤其是,远离中州政治中心,勉强应该算是魔宗的地界,于是还没有名门正派来插一脚。

还记得当初她很想来南疆看看,一方面是因为恶心中州,一方面是因为我想来。那时候她很喜欢我,自然也喜欢我喜欢的一切。

而我这次避难一般来到了南疆,主要是不想再与那二人有何交集。毕竟这里是魔教总部,他俩应该已经有多远跑多远了。

柳明花暗,晨江水流。

我寻了一僻静地,一头扎进水里,酒终醒。

我躺在水下,看着阳光悠悠洒向水面,再白茫茫的流淌着,终于不那么刺眼了。

如果不与那少宗比,我的内力确实不错,在水下约莫摒了一刻钟的气,才缓缓向上游动。

甫一出水,顿感生死危机。

可出水时恰在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眼前一阵刀光凶猛,我却无力抵挡。

终于要死了?我竟然有些释怀。

有人说人死之前看到的往往是他一生的挚爱,我头一侧,避开刀光,果然看见了她。一时甚是满足。

可还未等我闭眼,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一清脆的声音,“住手!”

一阵凉意,短刀停在我的眉心,眉前头发一缕落下,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刀的另一头传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不耐烦拨开刀,向最开始那道声音望去,原来真是她。

不是我臆想的幻觉,这让我有点失落。居然看到了她本人,我竟然有点害怕。

紧接着又听见了那道一模一样的生冷声音:“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回过头,不出意外看见传说中的魔教少宗,刀冷声音冷,长的更冷,真想不通她怎么会喜欢上他。

不过,这人确实很有魄力,天下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回南疆,这说不定也是一线生机。

事情分轻重缓急,于是听见声音后我先看了她,然后

透过刀光我简单看了下自己,一点头发的逝去并未影响我这张英俊的脸,这才释然。

尽管还能感觉到他刀上的凉意,但我并不是很想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他压抑不住怒火,又问了一次,“你怎么......”

“我来这边旅游不行吗?”我很受不了别人重复一件事超过三次,于是在他话未说完的时候就把他话堵了回去。

那天后几个时辰他们一直在争论究竟留不留我一命,毕竟当今追杀他们的三方,我至少就属于其中两方。但我只是看着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名为青杏,美如杏花。

我陪她见了十七年杏花,所以她不会让我死,就算诀别之决绝,但她不会让我死,我很有信心。

果不其然,二人商议半晌,决定由那少宗送我离开,他们再悄无声息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也罢,既然已经走过一次,又何惧再离开一次?

我恍恍惚惚,回忆她今日的一颦一笑,喝了那么多酒,我本以为我已经忘了个干净。

那少宗一定很不爽我这张花痴脸,他不爽我就很爽了。

我双目无神只凭直觉跟着他走,直到他把我领到了断崖边上。

崖山上风急,我打了个哆嗦,不再沉溺于臆想。

只听他道:“她想放过你,但我们的行踪不能被透露。虽然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我也相信她很少看错人,但你出自名门正派,你们这行什么也做不干净,抱歉,我不能担一点风险。”

我懂,一直都懂,由他送我出去已经是他对青杏最大的让步。有些事情青杏想的很简单,我不会想不到,若是仅他一人,即便没有正派七十二宗拖另外两方后腿,他也不怕,但他必须要照顾好青杏。所以只能谨慎再谨慎。

而青杏虽然也会武功,但她跟我师出同门,武功造诣还不如我。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好好说话,虽然是叫我去死。

我拔出了剑,问道:你要拔刀吗?

他摇了摇头。

风雷剑气出手即是风雷动,声势宏大,我一直引以为傲,直到那天被他一指破去。

而我居然没有死,却断了一棵老松树。

也许是风雷剑法太过宏大,还是有正派人士顺着剑气找到了他们。

不妥,也许是狗鼻子敏锐感觉到那边有热闹,于是有正派人士顺着直觉找到了他们。

顺嘴多了。

我能重新拿剑已经是半个月后,消息传来,那两人已经被困在一座孤山之上,一面邻水,三面都是平原,而平原上此刻全是人。

在多山的南疆都能找到这么不利的地势,真是幸运。

我一路快马加鞭,那要我去死的少宗我没有好感,但是杏花不能有事。

这次正派去了七十二家,由于人实在太多,把那座孤山围的水泄不通,生生把官府的人和魔教的人堵在了外面。

我放了大半的心,有正派的人添乱,短期他们一定很安全。

到了孤山地界,我自报家门,在魔教和官府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混入了七十二家门派里。

七十二派掌门人果然正在吵架,哦不开会,我径直走进临时建起的大厅,到了最里面,见了坐在首位的一位老人,恭恭敬敬喊了声:师父。

随后听师父当着各位掌门骂我师妹,以正自己大义灭亲立场。我嘴角抽了抽,甚是煎熬,却只管点头称是。

师父说的好,就是这样。

当时真希望我就醉死在最开始那家酒馆里,多好啊。

最后我听不下去了,主动请缨上山劝服师妹改邪归正。

其他掌门人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有这么大的热闹,可到嘴的肥羊就要跑了。而我师父最终发话:“这是我门中之事,理应我门先行。”

我从不关心他们怎么吵,我只是想,既然是我不小心让那对苦命鸳鸯暴露出来,理应我去帮他们了结。至于我刚刚说的什么改邪归正?

青杏她叛逆,倔强,却很有主见,要不我怎么会喜欢她?

换句话说,我从不想劝她同意我。

此事顶多算是个任务不利,定性为不小心放跑了他们。回去再被七十二家掌门人轮番骂一下,大不了以后江湖混不了,回去当官呗。

毕竟官宦世家,只要不明着跟他们对着干,他们没那么容易让我死。

后来剩余那七十一家终于同意了我的说法,叫了七十一位弟子陪我去搜山。

我道:“那小贼武功高强,人去多了也是送死,但他看在我师妹的面上不会轻易杀我,所以就我去最合适。”

小贼叫的真顺嘴。

大厅骤然沉默。

一位小弟子:上次剿匪好像没死人啊?

众人面面相觑。

是混太好了所以养尊处优起来了?

还好七十二家一直抱着团,要不以这智商,还能存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可最终,还是有七个不怕死的执意要跟我进山。

风雷震,大雨飞。

孤山稳于天地间,其后惊涛拍岸,它自岿然不动。

那日我风雷剑下死了七人,可还是没顺利掩护二人逃走。

因为青杏病了。

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砍掉少宗,“丫的你武功高有屁用,女人倒了你他妈除了干着急还有没有点实际的帮助?”

出乎意料他没直接火冒三丈对我动刀子。

青杏在一旁咳嗽:“不要这样说,他很担心我的,要不也不会从权藏在这样一个不好的地方。”

出乎意料我第一次反驳了她的话。

我骂道:“你病了就该去找个医生好好看看!就算在城里被抓住的可能性大,但人多你们至少还能伺机逃走。现在呢?你们又要怎么办?”

越说火气越大,只是再不忍心对她发火,便转向少宗,“你怎么就跑来南疆了?不知道这里随便一个卖鸡蛋的阿婆都有可能认识你吗?不知道城墙上全是你的告示吗?你来秀你英雄气概吗?莽撞!”

我忘了似乎当初还比较欣赏他的魄力来着?

我用手指指着他,他不说话。

青杏很是憔悴,斜倚在树上,淡淡道:是我执意要来南疆的。

沉默,死寂。

我突然慌乱。风雷骤息。

想起来,每次我说起南疆的自由富饶,你都嫣然一笑,“你也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以后我一定要带你去南疆走走,让你亲眼看看!”

“好呀好呀,不过,你还是先把今天的功课完成吧?”

我挠挠头,嘿嘿一笑:“你的不也没完成?”

“今天我娘来接我回去,我请了假。”

“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陪你玩了大半天!”

“我娘来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听见你娘叫你,答一声哎,转身离开,却回一下头:“以后带我去南疆,不要反悔!”

“只要你不主动离开,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去哪。”

你终于一笑,点点头,转身欢快跑下山去。

只要不主动离开,不论你去哪。

我看了看斜倚在树上的青杏,转头看着魔教少宗,迟疑一会儿,沉声道:“你带着她从后面下山,不要回南疆。也不要拖了,青杏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大雨滂沱,再等下去也是无益。我来帮你们转移注意。”

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点点头,道:“多谢。”

我摆摆手,如果我当初醉死在那家酒馆里,该有多好。

这些麻烦事诶!

临走前,青杏却回了下头,神色凝重,“你不会死吧?”

我笑了笑:“我是当朝命官的儿子,我还是天下第一掌门的大弟子,我怎么会死?”

她终于展颜一笑,转过头去,斜靠着少宗,小心走下山去。

又是下山,一如当年,只是物是人非。

我答应要陪着你,我还答应带你来南疆,可我什么时候兑现过?

我现在居然还答应你不要死,我真对不起你。

我目光凝重,扫去杂念。

要怼正面了吗?

三方的追杀么?

他带着一个你都能拖上好几个月,我怎么能输给他?

况且,我只要拖到你们离开南疆,也就够了。

来年,在你们隐居的山谷,请为我立一个衣冠冢,请种下一棵杏花树。

我没有说,我猜你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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