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54)

老胡(11)

胡识渊是被烧死的。

他那天夜里照旧宿在自家灯笼铺子后面的小隔间里,夜半时被呛醒,睁眼一看,浓烟已经弥漫了整间铺子,他立马起身,拿起床头挂着的外裳,匆忙往水缸里浸了浸就披上身,捂住口鼻冲出了铺子。

火是从隔壁那间杂货铺烧过来的,由于前几日刚下过连阴雨,火势烧得倒也不是很猛,但是由于这片街区是商业区,各个铺子的主家在晚上打烊后都回家去了,所以胡识渊冲出来时并没有人来救火。

胡识渊只能先一个人找水灭火,然而,来回奔波了几趟后,他力竭坐倒在地,他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这火势虽不够猛,但他一个人实在是势单力薄。

他踢了一脚被他扔在一边的水桶,正沮丧地眼睁睁看着火舌舔上他的灯笼铺窗子,突然隐约听到有微弱的声音从正烧着的杂货铺里传出来:“有人······吗······咳咳······救救······我······”

胡识渊蹭地站了起来,他走近那杂货铺,凝神细听了一会儿,除了毕毕剥剥的火烧东西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他摇摇头,疑心自己幻听了,转身打算去找人救火。

走出没两步,身后又传来声音,是孩子的哭声,虽然很微弱,但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胡识渊连忙捡起地上的湿衣裳披在身上,捡起水桶又去打了一桶水,拎着冲进火场,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喊道:“你在哪?给我个声!”

杂货铺里面到处都会火舌和浓烟,他在里面睁眼都困难,喊了好半天才听到那孩子的回应,只能循着声音摸索着找人。好在那孩子一直在给他回应,他一路也没碰到什么阻碍,顺利地摸到那小孩跟前。

那小孩衣衫破烂,哭的涕泗横流,是个生面孔,看样子是个小叫花子,估计是溜进杂货铺偷东西,没成想误点着东西引发了这场火灾,也把自己困住了。

胡识渊摸索了半天,发现小孩的一只胳膊被翻倒的柜子压住了,因此才没法逃命。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柜子挪开,那小孩立马止住哭声,蹦起来抱住他胳膊。

胡识渊将湿衣服披在他身上,一边拎起水桶往出口处的火舌泼去,一边冲那小叫花子喊道:“快往那边跑!”

小叫花子倒也没被吓傻,拔腿就往外跑。

胡识渊紧跟他身后也要往外冲,谁知背后一股巨力袭来,紧接着他被砸倒在地,口腔里顿时涌出一股血,他趴在地上扭头看去,发现是房顶那根最粗的木椽被火烧的塌下来,正好压在他背部,他试着用力往上,发现那根一人合抱粗的巨木压在他身上纹丝不动,他又往前使力气,依然没能移动分毫。

这时外面传来那小叫花子的声音:“伯伯,你快出来呀,你怎么了?”

胡识渊苦笑,他看了眼周围越来越旺的火势,心知自己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背后和脚趾开始传来烧灼的痛意,他听到那小叫花子的声音又近了些:“伯伯,你在哪呀?快出来!”

胡识渊沉默了一瞬,抬头冲外面喊道:“小娃娃,你别进来,我受伤动不了了,你帮不上忙,你快去找大人来救火!”

那小叫花子没再喊他了,估计是跑去找人了。

胡识渊趴在那忍受着背部烧灼的痛意,渐渐意识模糊。

都说人会在临死前看到他这一生的走马灯,在濒死的那一瞬间,胡识渊自嘲般想,自己这平凡又稍嫌漫长的一生总算是熬到头了,只是不知道,能否有幸再见那人一面。

胡识渊在死后那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回想过他濒死时的那一刻,印象中他没能感受一把人生的走马灯,更不用提见赵琅。

他进不了轮回,困在这一辈子中,夜深人静时,时不时将那些悔和憾翻出来咀嚼,像是自虐一样强迫自己不要忘记。

但这一次不同,他再次回到死前那一瞬时,他看到了他这一生的走马灯。

踏进学堂的第一日,阿爹被饿虎咬伤去世的那天,阿姐和阿娘抱头痛哭的那一夜,李寄掉进荷花池的那一刻,赵琅行刑的那一日,全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他甚至回到了与赵琅年幼时初见的那一天。在泥塘边,身着姐姐传下来的旧衣裙的胡识渊给那泥塘里奄奄一息的赵琅喂莲子、编草蚱蜢,赵小少爷偶尔嘴唇嗫嚅着唤他一声姐姐。

胡识渊又想起来,那天他打了醉酒的赵琅一巴掌,缘由是他问自己怎么不穿裙子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赵琅会那么问,他大概是醉后想起了初见那时穿着裙子的胡识渊。

胡识渊那时对赵琅这人的偏见颇深,他厌烦那人的纨绔习气,也因他对自己的三番五次刁难而心生暗恨,以至于对他的行事用意总是要往坏处想,再加上那晚过于混乱,误解与偏见叠加,直到赵琅身首异处,他都没能看清那人半遮半掩捧出来的那颗真心。

你可真是冷血混账啊!胡识渊看着记忆里的自己,忍不住骂道。

在不见天日的死牢里的头几日,胡识渊看着自己去看那人却始终冷面寡言,他心里十分焦急。

第三日,他看着自己忍不住问赵琅因为什么与李寄发生争执,赵琅说出那句已经不重要了的时候,他朝那沉默着离开死牢的背影喊道:“你问他啊!你回头再问问他!”

死牢里的胡识渊果真转身回来了,他脱下外袍罩在赵琅冰凉的身躯上。

赵琅那双桃花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很快便笑了:“多谢识渊兄。”

而这次,胡识渊没理会身后催促的狱卒,他握住了赵琅冰冷的手腕,几乎是咬着牙问那人:“那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怎么会去见李寄?”

赵琅愣住了,他看了眼胡识渊握住自己的手。

胡识渊这才意识到他用了不小的力气,弄疼琅少爷了,可他不愿松劲,好像一松那人就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赵琅无奈轻笑一声,缓缓道:“没什么,就是和一些人吃酒时,听到有人想对付他,就顺道过去提醒提醒他,谁知他对我全无好感,以为是我在威胁他,言语间就起了争执,后面的你都看见了,我就不说了。”

胡识渊看着眼中含笑的那人,心中只觉一片悲凉。

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只是赵琅想要他以为是这样,这样活着的他才能毫无负担地继续生活。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赵琅,莫名在眼前人苍白的面容里看到了蕴藏着的几分天真。

他没再问赵琅,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第四日与记忆里的那天无甚差别,胡识渊踏进那间牢房时,留意到靠墙坐着的人手里攥着的那些草杆,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草蚱蜢是从这天开始编的。

赵琅看着稍微精神些了,胡识渊心里也跟着稍稍轻松一些。

胡识渊在胡云朵帮赵琅换药时,抬手替他擦了擦汗,赵琅笑着看向他时眼睛里似乎蕴着亮光。

在那一瞬间里,胡识渊差点同胡云朵一起落了泪。

第五日,当赵琅赶在胡识渊开口前让他次日带新鲜莲蓬时,胡识渊答应后仓皇逃离死牢。

第六日,赵琅伤口没前几日那样疼了,恢复了些锦绣少爷的娇气。胡识渊心情沉重地给他剥了一大捧莲蓬,赵琅却吃得很开心。

第七日,第八日,胡识渊多次开口想和赵琅提起李寄身死案,但都被赵琅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第九日,也是探视最后一日,赵琅在胡云朵身前安静地等着她为自己束发,听她向他保证会替他尽孝,胡识渊在一旁看着那朵盛放的菡萏,眼睛酸涩。

他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可当视线转向正笑着说放心了的赵琅时,那情绪被一股无名火烧得炸了开来,他大声吼道:“你当真能放心吗?”

话未说完,眼眶先红了,他扭过脸不再看那人。

赵琅愣住了,笑意僵在脸上半天没反应过来,胡云朵也一脸错愕地看着胡识渊。

牢房中的三人许久都未再开口说话,墙角的那株菡萏静静地开着。

不知过了多久,胡识渊听那人幽幽轻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识渊兄,你实在不必如此在意,我这条命原本就是赚来的,现在舍弃它,是为还一份恩,保我娘后半生衣食无忧,很划算的。”

胡识渊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赵琅说着双臂撑地,想要起身,胡云朵连忙扶住他。

胡识渊看着那人艰难走了两步站在自己面前,深深弯腰鞠了一躬,他直起身时扯到腹部伤口,脸色一白,却带上了笑意,看着胡识渊道:“从前我年少,心中多有郁气,时常言行无状,有诸多冒犯之处,望识渊兄明日过后就都忘了,权当是圆我最后一个愿望。”

那人侧头看了一眼双眼亦通红的胡云朵,继续说道:“云朵姐,以后你要保护好自己,其他院子能不去就不去,就和我娘住在一处,那里还算安全,若真有难处,就找识渊兄,他会帮你的”。

说完后,他又看向胡识渊,眼神里带了期待之意。

胡识渊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对不起,那天不该打你。”

赵琅一愣,过会儿反应过来胡识渊是在说那一巴掌,他摇摇头:“本就是我醉后无礼在先,应是我来道歉”。

胡云朵看着互相道歉的两人,眼眶又红了。

胡识渊又收到了那只草蚱蜢,他从赵琅手里接过后便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离开牢房时他想起,这东西被自己放在了灯笼铺的匣子里,恐怕已经被烧成灰了吧。

胡识渊又一次站在了赵琅身首分离的那个刑场边,这一次,他离赵琅更近些,因此当刽子手扬起刀时,他看到赵琅确实冲他笑了。

胡识渊没有再去捂胡云朵的眼睛,他双臂张开捧着一块锦缎,接住了赵琅的头颅。

他想,总归不能让那人受了冤屈还脏了脸吧,这是自己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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