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从未停歇,它往往让人们误以为压过的痕迹叫做历史,然而,那两道深深嵌入泥土的轱辘印迹,却像干涸的河床,抱着从未对生命的敬重,已流尽人们最后一滴希望。
“乖梅儿,别哭!父亲会很快回来的…给梅儿带香香的米面回来…”墙角,一浑身脏兮兮、脸色蜡黄枯瘦,年龄稍长些的女孩子正紧紧搂着另一个已经饿得脱了相貌的小女孩,瑟瑟发抖。
“香兰…”让人忽略了的房间里另一头,忽然响起了一女人微弱的声音。
“母亲…”女孩意识到有人呼唤自己,赶紧给怀里刚刚睡着的小妹轻轻掖了掖早已破旧不堪的被子,强打起精神,朝房间另一头吃力地慢慢爬去…
此时此刻的她,也已经被饥饿折磨得几近虚脱。
这个年代很多乡下女孩仍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但是香兰,是母亲执意给她起的。听母亲说过因为她出生在夜里,当出嫁前还是姑娘的母亲,有次悄悄听过地主家收音机里李香兰唱的《夜来香》,一下子就被迷着了。
后来嫁了人,虽然忘了歌名,却只记得唱歌的人名,觉得都是开在夜里的花儿,所以索性就给她起了香兰这个名字。
而父亲从一开始得知自己是女娃时,脸便瞬间沉了下来,蹲坐在地上闷声不响地吧嗒吧嗒反复啜着烟嘴儿。
此后,不知什么时候,本不善言辞的父亲更加形容冷漠,开始也还每天做完地里的活儿按时回家,后来干脆几天几夜也不回。
即便难得见到一面,结果也每每总是母亲在一边偷偷抹着泪水,家里瓶瓶罐罐摔了一地。而父亲总是骂骂咧咧地翻出家里所有能值钱的东西,然后又是几天几夜不归。
本来家里家外全靠母亲一个人过活,再后来,日子更加难熬了,而且更有凶巴巴的一帮人经常来家里,不是一阵翻箱倒柜,就是一番恐吓,说什么父亲赌博欠了他们多少多少钱。
吓得母亲抱紧她们姐儿俩只得缩在一角,直到家里再也没什么值钱可拿的,那伙人也就渐渐作罢了……
此时,听见母亲在叫自己,从这气若游丝的声音都可听出,那已是母亲铆足了劲儿用自己几乎最后的力气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
一个星期前,母亲就生病了,烧得很厉害,香兰自知家里没钱,请不来大夫,就只好忍痛让母亲一直躺在床上,指着等父亲回来想办法。
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外面又闹起了饥荒,每个人都在为怎么填饱自己肚子而彻夜难眠,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浪费在这家可怜的母女身上。
过去的几天,香兰趁着还有点儿力气时,挽起过袖子,提过锹出去试着挖点野菜回来。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门外的景象简直把她惊呆了:方圆几百里所有地上长的草、哪怕是树皮都被已经饿疯了村民刮得一丝不剩…
后来听说很多人都围在村子的一个小土坡那里在纷抢一种叫做“观音”的土,是吃了让人暂时抵住饥饿的土。
可是土怎么能吃呢?不过面对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想想家里饿得直哭的小妹妹,和生着病的母亲,香兰毅然决定去试试,哪怕弄点回来,万一是条活路呢!
后来,香兰终于抢来半袋子“观音土”回来,一回来就起锅灶给母亲和妹妹煮上了。
还别说,这种土确实和平日里见到的土不一样,细细滑滑的,像极了以前母亲熬的大麦粥,只是口感是真的难以下咽!
虽然如此,香兰依然一天三顿坚持把熬好的“粥”喂给奄奄一息的母亲和哭闹的妹妹喝下去,就希望她们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母亲依然昏睡着,偶尔夜里也会含含糊糊喊几声,声音也是格外瘆人。
“香兰…香…”母亲接下来又从嗓子里努力唤了几声,终于像是突然泯灭的蜡烛,只随风轻轻摇曳一下,便彻底熄灭了。
“母亲…是有什么事嚒?”香兰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到母亲床头。
见母亲不再唤她,便莫名恐慌起来,终于鼓足勇气哆哆嗦嗦用食指在母亲人中处试了一试…
……
父亲还没有回来……
香兰瞬间泪如泉涌,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母亲最后一口气的呼出,莫的崩塌了。加上多日未进油米,哭得她单薄的小身躯也随之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知哭了多久,晌时等香兰回过神来,夕阳已硬生生透过窗棱照进凌乱不堪的里屋,金灿灿的一束光又恰巧反射在了母亲的床榻前。
香兰抹去了泪痕,莫名想起了以前母亲教她在阳光下玩手影,那时候,还有浓香的大麦粥喝,母亲也还在身边陪着自己,虽然日子也苦,但有母亲给她们轻轻哼的小曲儿…
听母亲说,这歌儿大意上跟一种花有关,衬着她的名字…
那时,也是夕阳正浓,如此淡得不像话的记忆,日后的香兰每每忆起,却总免不了须臾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