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总在猜想，如果有人能发明一款软件，让胖人能够预见自己瘦下来的样子——会不会让他们，对于减肥这件事情更有动力。
所以大学毕业以后，我联合同学一起建立了“脂肪工作室”，合作研发了一款名叫“瘦show”的APP。在软件里，客户并不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形体随心所欲地做整容手术，我们只提供客户在不同体重数据下的真实形态。
大概是出于大家对真相的热爱，“瘦show”迅速在各路妖艳贱货的P图软件中脱颖而出，一炮而红。
1
“这个软件太神奇了，我等不及要去减肥了！”
“原来我瘦三十斤会变得这么好看！”
“我胖了五十斤以后的效果图真是太可怕了！”
我在电脑前刷着使用者们的评论，心中洋溢着成功者和奉献者的双重喜悦。
“苏桐，软件推出三个月，我们的宣传也应该提升标准了——联系使用者们做一场采访怎么样？”
“好主意，”我几乎要对小秦竖起大拇指，“我等不及见到被我们的软件改变的他们了。”
“那我去软件后台挑一挑照片...”
“直接用账户名随机抽就好，”我循循善诱，“永远不要忘了我们最棒的部分——真实。”
小秦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离开。
2
当然他还是按照我的要求给出了一份随机的名单。
“你好，请问您是周先生么？这里是研发‘瘦show’的‘脂肪工作室’，我们想邀请您做一期短采访，作为产品宣传。”
“...好吧。”他的回答里有显而易见的迟疑，让我莫名感到有些困惑。
和周先生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可在两点半刚过，他就幽灵般出现在了我对面的椅子里。直到他出声说“你好”之前，工作室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就这样突然地坐在了那里。
“对不起，周先生，可能我刚才工作得太专注了，您已经到了很久了吗？”我吓了一跳，又很快收拾好情绪，进入社交角色。
“不算太久。”周先生看着我笑了笑，又重新低下头——在我脑海中留下一张模糊的苍白的忧郁的肉肉的脸。
3
我翻开小秦提供的客户资料：“嗯...你开始使用app的时候提供的初始体重是120，现在是170，上涨50斤...”
我忍不住越念声音越小，这和我预想中的变化真是太不一样了，我还以为他是从200斤瘦下来一些了呢！
“是的，我使用你们的软件后在给自己增肥。”
“可是为什么要让自己变胖呢？”
“我想多一点存在感，存在即幸福，”周先生的视线很飘忽，我猜不到他到底是不是在看我，“你知道那种在超市买东西永远会被插队，参加任何派对和活动永远都会被忽略，就连喜欢别人，她也永远注意不到的感觉吗——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她甚至永远都记不住我的名字。”
“变胖和存在感有什么关系呢？”我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依旧困惑。
“我在网上看到了别的使用者发出来的照片，”周先生掏出手机，“点赞和浏览量最多的，永远是笑柄似的最胖最丑陋的。而一个活生生的笑柄无疑能具备更高的点击率——真相就是：我再努力，也没法因为优秀到出类拔萃，像这样吸引到所有人目光。”
4
“额...我想可能大家觉得有趣的不过是体态而已呀——”
“我知道，可是一切道理的本质是一样的。我做不到那样得优秀，所以我要是想吸引别人的目光，就只有用相反的办法。”
“为了摆脱平凡而选择变糟糕？”我努力尝试着理解那样的脑回路，直到突然在周先生的履历表上发现我们是校友——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现在我有了一个叫胖子的绰号，我喜欢的女孩终于开始看见我，而父母斥责我的饮食习惯也是一种很久没有过的交流，”被我的惊叫打断的他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可也只是一点眼熟而已，“我们在大学里有可能是见过的，苏桐学姐，你用不着这么惊讶。”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专业素养微笑起来：“我只是有些好奇，母校培养出的人居然会用平凡定义自己。”
“大多数人应该是不会吧，我这大概算是天生的不起眼，”他好脾气地笑了，“不过多亏了母校的培养，天生的我也能改变。现在凭着我日日增肥上传的照片，好歹也算成为了个新晋网红。”
“其实，我还是不太理解——”
周先生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如果你没有被人忽略过二十几年，你也不可能会懂的。”
那种苦涩感让我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我忍不住又多了句嘴：“如果我早在大学里认识你，我一定会记住你。”
“你不会的。”
我只好把嘴巴彻底闭上，无言地看着周先生起立的时候刻意踢翻了凳子。
他说的没错，这次他终于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5
送走周先生，我回忆起他所说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小秦，我们要不要先把app停一停？”
“别开玩笑小桐桐，我们可是在挣钱，你不喜欢钱了嘛？”小秦叼着烟口齿不清地斜了我一眼。
“当然喜欢，不过这个周先生居然是我们的校友——”
“你自己说的随机。”他突然换了一张臭脸，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好低下头开始翻名单，听到他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喜欢的是你”。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了头。
6
尽量抛开周先生带给我的压抑心情，我注意到了名单上一个很奇怪的条目：“小秦，为什么这个号码后面有两个人？”
“查到的IP有共用的痕迹，我猜测也许是姐妹——毕竟要是合租的租友能够巧合到一个叫林霁一个叫林月，总有些不太可能，是吧？”
听着他的话，我不禁在脑海中勾勒起了一对姐妹花的形象，如同镜面那样对称的美感一下子让心情得以愉悦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甜美又活泼，我猜想着，她真人也定会是个美丽的女子。
而她在那头也吃吃地笑得活泼可爱：我应该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林霁和林月到得很准时，她们敲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脸上安顿好了高雅而礼貌的微笑。
的确，我第一眼就察觉出这是一对姐妹，她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再看一眼，我又选择了谨慎保留自己的意见——毕竟，为什么一对亲生姐妹会有如此巨大的体型差异呢？
7
那位恐怕得用丰腴的n次方形容的女士率先开了口：“你好，我之前跟你通过电话的，我是林月。”
“啊...你好你好，我是苏桐。”脑海中那个扎双马尾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形象淡去了。
“我就说要吓你一跳的，你看，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吧？”不得不说，她笑着的眼睛简直好看极了。
我有些尴尬，只好打了个哈哈：“您二位是姐妹吗？”
“对，我是她姐姐林霁，”白皙纤弱的女孩抬起树枝一样的手臂，拍在了似乎又想说话的妹妹身上，“我听林月说，这是一场宣传采访，可为什么，你没有用到镜头呢？”
“我们的宣传主要打算采用文案的方式——”林霁的嘴角崩得很紧，我只好干巴巴地补上一句，“文案素材搜集完了，一会儿可能会给你们拍一组照片，可以吗？”
林月看着我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又深深地盯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林霁，最后低下头用很像她姐姐的语气说：“当然可以。”
8
“——那好，我们来看一下两位使用app前后的体重：妹妹170斤到169斤，姐姐175斤到99斤，”我忍不住对林霁微笑起来，“你也别光自己一个人又瘦又美的啊，这可是亲生的妹妹吧。”
林霁确实是个美人，修长细直的腿，不盈一握的腰，尖白俊俏的脸。这可不仅是全天下女人嫉妒到死的存在，我蹙着眉观察着小秦不断往这里投来的视线，几乎想对他翻白眼。
“不是我不想带她，是她自己不愿意减肥。”林霁盯着我说话的方式，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太舒服——也许是控制不住的对于美貌的妒忌...我对自己感到一阵恶寒。
重新把眼神投向林月，我温柔地笑着：“你不想减肥？”
“完全不想。”
“不想变漂亮？”
“我现在很丑吗？”
“——当然不是了，”我突然有点想给妹妹颁发一个奥斯卡说话奖，毕竟能让我噎到自己的人真的还挺少见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想减肥呢？瘦一点会有很多男生喜欢你哦，就像你姐姐那样。”
“不，他们不会喜欢我的，正如那些人也并不真的喜欢我姐姐一样，他们只是喜欢那个壳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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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偌大的办公室里突然寂静得像一座坟。
“林月你坐下，”林霁朝我露出很有些刻意高贵的表情，“我觉得我下面这段话你可以录下来作为写进文稿的素材。”
我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按下了录音键，但内心有一部分始终在疯狂地吐槽，她的神态活像是一个不安的女孩在会见男朋友的前女友。
“小月，你需要知道我们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里，”林霁调整了一下姿势，坐成标准的s形，“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美的理解呢，其实本来就是一种由全社会男人所达成的共识。而当你去遵循这个社会的规则，去体会和满足这项共识的时候，男人们就会给你相应的鼓励和奖赏。”
“而这就是瘦‘show’最棒的部分了，它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让我们得以通过努力去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知道，其实大多数时候困难的并不是完成那个过程，我们最难的部分往往在于找对方向，而瘦‘show’显然对我的变美起到了绝佳的导向的作用。”林霁结束演讲的时候微不可察地瞟了我一眼，我想她应该是让我关上录音笔，但也有可能她是想要广告费，毕竟我只能猜嘛。
我在她的注视下用手指擦了一下录音笔，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关掉它。因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很有可能会记录下更有意思的素材。
10
林霁的演讲有腔调又有逼格，尤其还算上她的颜值加成，让整个工作室的所有直男都忍不住起立为她鼓了个掌。但十分可惜，林月似乎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我不想用那个壳子去换男人的鼓励和奖赏，他们能给的我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她突然声音又小了下去，像凭空丧失了所有的底气，“我只想要真正的爱情。”
不知是谁先开始“噗”了一声，工作室里倏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看着林月的脸，在我自家员工的哄笑声中涨红，尴尬到有些迟钝。而机智的小秦先我一步开了口，“您是个很伟大的姐姐，”他看的是林霁，“您一定给了她诸多的保护，以使她始终拥有一颗纯洁的心灵。”
我忍不住给他飞了个眼神：好样的，这个月你的工资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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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一定看见我的眼神了，但他转过去面对林月的时候把兴奋掩藏地很好：“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吧。”
“...没有。”
小秦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温柔缱绻的笑容：“恐怕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句话突然也点醒了我，于是我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了林霁：“既然你之前说瘦‘show’只是起到了导向作用，那么真正促使你下定决心的原因是什么...爱情么？”
林霁将视线从小秦身上慢慢收回来：“是啊，你想听么。”
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好故事对我的吸引力显然大于一切其他因素——说不定我能写出一篇极具爆点的推广文章呢！我把小秦直接推出了门，让工作室里的所有人提前半小时下了班。一阵吵嚷之后，工作室的门发出“嘭”的一声，夕阳从窗口静静斜斜地照进来，地上只留下我们三位女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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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男性生物的环境下，林霁似乎松弛了一点，但整个人的气息依旧算不上温和。她踱了两圈，最终选了一个背光的位置，我压根看不见她的表情，“——其实你很像是一个好人。不，不用让林月也出去，她也的确该听一点东西了。”
不得不承认，虽然上来就发好人卡让我有些懵，但的确听起来还不错。我向后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决心当一个安静而忠实的听众。
“你的判断没错，如果一个女人下定决心对自己做一些残忍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总归跟恋爱是脱不了干系的。”
“姐，你恋爱了？”林月像个小孩子一样惊叫了起来。
我猜想下一句该是：“你居然也会谈恋爱？”，但她并没有说。
“其实也不能算是恋爱，”林霁对妹妹笑的时候感觉还挺柔软的，“我在175斤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生，用你的话讲，大概算是一种‘简简单单的灵魂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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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欢你么？”我轻声地问。
“哈——不喜欢？他甚至没有注意过我。虽然他也不算是极为优秀的那种男孩，可这也没什么错，谁又会用注意女生的方法去注意一个体型几乎有自己两倍宽的胖子呢，”林霁很不淑女地耸了耸肩膀，态度又有些尖锐起来，“我知道我们都喜欢东野圭吾的小说，都喜欢爱尔兰风格的音乐，还都对叶芝的诗有毒瘾似的迷恋。”
“那你们应该很相配啊，为什么不表白试一试呢？”林月又急了起来。
“我们曾经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傍晚遇见过，寂静的街道，他走在我的前面。我一路低着头，看他的影子在空旷而明亮的马路上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那天我真的鼓起了勇气想要搭话的，可是我才刚出声，他就加快脚步跑开了。”
“跑开了？”我总觉得叶芝和东野圭吾很熟悉，思路一时间受到了阻滞。
“他跑向了一个姑娘，虽然我知道那个姑娘唯一的兴趣爱好大概就是赚钱，但他拥住她的样子，非常合适，”林霁的目光辽远，“其实我瘦下来以后，他见到我的样子也有惊艳的，可我如今已经对恋爱不抱什么希望了...月月说的没错，现在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喜欢我，只是喜欢这个壳子而已——壳子里的那个我也不喜欢他们，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追求一些壳子以外的东西无疑会现实许多，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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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笑：“所以现在你的爱好也变成赚钱了是么？”
林霁点头的姿态很落寞，但抬起头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林月：“所以月月，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份干净纯粹的爱情，我其实真心地，无比希望你能够找到。可是现在，在我自己也不太能够确定所谓的真爱到底会不会只是一场谎言的情况下，我不知道要怎样去保护你。我不想你继续活在童话故事里，直到突然有一天，在你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被伪装成王子的小丑一脚从美梦里踹出来。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希望找到一个人，他不把女人当成装饰品或者符号或者炫耀的工具，但这其实很困难；我也知道你希望找到一种感情，它无论外界如何变化，生老病死始终如一，但我不想你永远抱着希望却求而不得。当然如果你坚持，我是你姐姐，我当然可以哪怕养你一辈子——可是我多怕，亲爱的你有一天会面临难堪的失望啊，比如，他其实并不喜欢你。”
总觉得背后有些发冷，但在林霁说完后，我忍不住还是对林月补了一句：“她很爱你，也希望你能幸福。”
离开的时候，林霁笑的很温柔。而这种温柔就像，我们已成为多年的好朋友。
而这种温柔，促使我取出了那支一直没有关上的录音笔——
删除录音？
是。
15
回家的路上堵了很久的车，我打开家门的时候，旺财和着悠扬的风笛声，摇着尾巴重重地扑向我，像是在替秦朗腹黑地指责我的晚归。
“好啦，好啦，路上堵嘛。”我一边安抚着旺财一边偷偷看向秦朗，把禁不起狗爪的包直接扔到了桌上。
秦朗没有看我，只是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厨房端出烧好的晚饭。没错，小秦不只是我工作上的伙伴，还是生活上的——咳咳，快转正的大龄男朋友。
我蹭了过去，打算趁他不备徒手抓片卤牛肉：“好吃哒~”
“先洗手去！”他一筷子敲在我打算偷食的手背上，从不让我疼的力度判断，他对我的迟到并没有生气，嘿嘿。
心情愉快地去洗了手，我和旺财分别蹲上了相邻的两张餐椅，监守自盗着餐桌上的美食。眼看着秦朗又端出的一盆鱼汤没了地方放，我狗腿地上前，帮忙清理那一侧半张桌子上所堆放着的杂物——比如我的包。
拿开包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半旧的书，感觉已然被翻阅过很多次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起来：书名《恶意》，作者东野圭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