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他

2057年11月21日林清子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站在这里了。或许是第一次,但又或许我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谁说过的?我们都是虚幻的,唯有梦是真实的。

连日来的阴雨恼得我几乎无法入眠,似乎只有摩挲着那只发卡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它是破旧的、不堪的,十几年前的流行色至今甚至显得有些媚俗,由里到外透露着一股廉价而丑陋的气息。但不知何故,搬过无数次家,一直进行着一场长久的寓居的我也从未将它抛出人生的进度条。明明它是来自于我眼前这个利欲熏心的男人,这个市井而不堪的男人。

或许是它太平凡了,所以连刻意清理也轮不到它的份吧。我这样想。反正绝不是出于对这个男人的怀恋或者其他任何有温度的情感。我这样想。

清晨的薄雾逐渐消散开,灼人的亮光真实得令我惧怕。

我抬眼望向我眼前这个男人,满口烟熏牙,已微微有了些啤酒肚,刚熨好的衬衫软软地陷在脂肪里,微笑时脸上的赘肉挤出几条细密的沟壑。那样讨好而又虚伪的笑容。

——我不爱他。我永远不会爱他。

2016年2月13日林清子

      今天他来了。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挤出一丝笑容走进了寝室。

照母亲的话来说,是在她无数次的敦促和抱怨之后终于带着一些“人的良知”现身了。“至少他还记得有你这个女儿。你呀,认真学习,争口气,把那个小不点比下去,你爸肯定会对你更好的。诶,我跟你说啊……”总之又是这般把一切复仇的筹码与可怜的形象按压在我身上的言语。十年来我已经听过无数次,在此也不想多费笔力赘述了。

或许在此之前我应该还像一个孩子一般抱有所有纯真的幻想,我是说,我应该像所有的孩子一般平凡地长大,对涌来的认知有着筛善避恶的本能。比如被母亲描摹过无数次的势利自私的男人形象,也只不过是她人生倾覆后唯一可以责怪与怨怼的对象。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件所有艺术家倾尽一生想要完成的事:将自己的困境无限描摹,甚至不惜想象与夸大,以此来逃脱自己的困境。而最终这些想象都会成为真实,自认为的真实。就像面具戴久了,也会嵌进孱弱的面孔一般。

然而事实打碎了我玻璃般的幻想。准确来说,这些幻想根本不曾存在于我的脑海。游离于两个家庭之间,无形之中被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压得喘不过气来,像被一张大网缚住,无力逃脱这块越陷越深的泥潭。这滩生活的泥淖。

在上高中之前,我拒绝任何家庭宴会与酒席。连过年时摆酒也只是走个过场,到了摆弄几下手机,发了红包便走。或许你会尖叫,“这人也太过冷血了些”,但我确确实实是在这样一种冷漠与疏离中成长起来的。毕竟这样一个孤独的环境里,你不能奢望能塑造出多么温暖而天真的灵魂。

      但即便多么绝望与独立,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宁愿将这个世界想象得少一些阴影。

      直到他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这样就是半年。久到我几乎都忘记了这样一个存在。忘记了原来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存在于这世界的。

      今天他来了。一如往日的短皮夹克与牛仔裤,两三年前的运动鞋,矮个在寒风中显得萧瑟,脸上却未曾有过愧疚的痕迹。自我离家来这上学后,半年,整整半年,也只是因为村里的某个庆典仪式,要给重点高中的学生分发奖金,才来接我同去。我甚至怀疑他来接我是否有丝毫的乐意。如果没有这些,他会来看我吗?他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存在吗?

我不敢想象,呵,事实上也并不在乎。

我冷静而决绝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份称不上多伟大但至少体面的工作,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愈加淡化了我对于他本就不热烈的情感。我大概更愿称之为生理上的连结,命运上血浓于亲的注定,无可选择,而不是什么自主性的爱或者其他。——我不爱他,我永远不会爱他。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动荡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不变数。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相濡以沫十余年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可以说抛弃就抛弃,只为了娶一个年轻十岁的家底雄厚的女人。我想他大概也曾有过犹豫与艰难的抉择,但不幸,他的父亲是个势利鬼,重男轻女、利欲熏心。那女人怀孕后,便执意着手逼迫儿子离婚。而他照做了。是这样一个懦弱的男人啊。依我习惯的平静与淡漠,我本该任这一切如云般流走的。

只是为什么我常梦见漆黑噬人的夜晚,街道上的霓虹灯炫彩夺目,房间里的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将她逼到墙角。为什么有鲜血?鲜红的,锈迹斑斑的,淌着热气的,又是谁的?

      我便这样疑惑而疏离地望着他,曾经发亮的眼,燃烧的脸颊。仿佛从清晨一直望到黄昏,从过去望到未来,可是也没能解释谁是这场罪祸的制造者。

谁是错误的?谁又是该怪罪的?是本就性格不投,一时冲动而在一起的父母,是神经大条、脾气暴躁的母亲,还是责任感全无、市井自私的父亲,还是无情介入,起不到任何调和作用反倒伸手推开他们的爷爷奶奶?还是谁,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另外无数个或有关或无关的家庭?好像一切怨恨都找不到落脚点。所有人都没有错,或者说,所有人都是错的。这样一场场人间喜剧不断在世上重演,又能把这样一场命运的游戏与作弄盖在谁头上?

——错误的不是我,不是我们,是这个世界。

这样来说,或许我该原谅他。

但是我不能。

母亲的怨恨,成长的孤独,生命已经被刻画得过于沉重。如此依赖的怨恨,是我生存的全部。否定它,等于否定自己的存在。

我不爱他。我永远不会爱他。

2017年8月10日林清子

      最近他不知着了什么魔,每次从学校回来便嚷嚷着要带我去吃牛排。几个月不到一次的通话,现在居然变成了每周一次。其实是并不高档的牛排馆,从装潢到菜单处处泄露着城镇的平凡和暴富的村气。大人们却好像很吃这套,把这里当做一个实现仪式感的地方。

实在是很可笑。

他坐在我面前,用一口塑料普通话小心翼翼地开口,探问。从最近的学习,选考的准备,到生活的安康。我一句一句地应付着,心里想着那份顶级雪花什么时候能上好。到最后,他的唠叨与热情实在让我不很适应,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去拿自助。我对于牛排店的自助有着特殊的癖好,不论春夏秋冬,起碗必勺各色的冰激凌,香芋味和哈密瓜味最佳。即便我生性胃寒,但被母亲批了好几次也没能改过来,便索性随我了。

我刚绕了一圈,收货颇丰,准备开始享用我的大餐时,他开口了。

“别老是吃这些普通的东西,既然到这里了就吃些好的,平时不经常吃的。这些冰激凌都不好的,不是什么好的牌子。”他皱着眉头,嘴巴撇着,这样一副神情我见过太多次,竟然有些惧怕。似乎美好的假象也只是假象而已,经不起推敲。

我曾经试图为他找的借口与开脱,终究只是我臆想的梦境。他是实实在在的,这样一个标准的中年人。没有光荣与梦想,没有伟大与特殊,开口闭口都是些极为功利的言辞。或许再成熟一些的我可以平淡地习以为然,却是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我最为厌恶的。

噫——这长长的夜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2016年2月13日林民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清子。她好像消瘦了很多,听说高中的课业本就很繁忙,我本打算叮嘱她多注意身体,但好像太久没见,有些话也说不出口了。

想来也是挺愧疚的,最近一直在拆债,忙前忙后的,从清子上高中起就没来看过她,也没给她打过电话。不过我想,她妈妈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吧,她再婚后没有再生,也是爱极了这个女儿。前几年一个朋友投资房地产,我借了他很多钱,年关将至,他居然跑路了。我的资金陷入了极度紧张。实在是很大一笔,当时看关系好,凭义气也没太在意。车子也抵了,我甚至想过抵房子,最近学区房涨价涨的很厉害,但房子太大,找了半年也没人要。刚刚下属又打电话来说基层工作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实在捺不住气,骂了他几句。

刚走进寝室,就看见清子坐在床上,和室友聊得开心,脸上漾开樱花一般的笑容。

这个女孩,是我的天使。我存在的全部。

2017年8月10日林民

      最近清子要考试了,改革下的新制度,至今我也弄不怎么明白,听了很多场讲座,到处询问消息才略懂一二。读书累,抽空帮她补补身体,吃顿牛排大概是我唯一所能做的了。

      我的女儿,希望你羽翼丰满,拥有自己的天空。

2017年11月4日林民

      清子今天进考场,我请了个假,上山帮她祈福。愿一切好运降临。

2018年7月25日林民

      清子上了北京的一所好大学,全村人都很骄傲。

2019年1月5日 林民

      清子已经半年没来电话了,或许上大学实在太忙了吧。

2020年1月5日 林民

     清子今年没有来电话。

2021年1月5日 林民

     清子没有来电话。

2022年1月5日 林民

     没有电话。

2023年1月5日 林民

    

2028年9月5日 林民

     清子今天结婚,一袭白纱,比她妈妈当年还漂亮。男生是个很温顺有教养的人。

很放心了。

2057年11月11日林民

      我想,大概我这辈子是做错了。和清子妈妈在高中同学会上重逢,不知为什么便陷入爱河,之后的一切都发展得这么顺利。顺利到我们在最不该发现裂痕的时刻发现了彼此的隔阂。

她剖腹产生下清子,是个女孩,爸很不满意。妈生了三个儿子,只有大哥生了男孩,二哥生下雨欣,女孩,后又再婚生了个男孩。本来我想,女孩儿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清子圆圆润润的,皮肤白皙透红,人生得很开朗,笑起来像初升的太阳。我实在是很爱她。

所以尽管她妈妈生性多疑而又泼辣,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喋喋不休,一看见清子,一切就好像被愈合了一样。她就是我的天使。

但家里聚会时兄弟和父亲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再加上我和她妈妈都是拿工资办事,生活富裕不到哪里去;在所里没有后台,十来年了也只是个警长而已,受尽白眼与不公。我气,我恨,凭什么上去的不能是我?因此,当那个女人向我示好时,我犹豫了。传言说清子妈妈拿钱在外面养男人,我连灌了好几瓶酒,冲回家,想也没想就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清子扑过来想拦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了,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后来,清子妈妈流了很多血,渗在雪白的墙上,显得格外瘆人。再后来,警察来了,还有清子她姨、她舅和外婆。清子报了警。我突然在心底笑起来,报警,我的女儿报警要抓我;报警,我本身就是一个警察,却要他人来提醒、告诫、审判我的罪恶。哈哈。

那天到后来,我呆滞地杵在沙发上,做了笔录,目送清子她姨他们将母女俩接走。我想,我大概是错了,但是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件事很快在亲戚圈里发酵,知道清子妈妈出轨,父亲便急急催促我离婚,娶那个女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过,那女人家底殷实,而且只有她和爷爷相依为命,将来财产都是她的。

“反正你不是那个先对不起她的人。她都这样,你怎么就不行了?不是爸硬要你怎样,发生过这种事情,你们还怎么一起过日子?”几番考虑后,我妥协了。我抛下了苦苦哀求我为了孩子不要离婚的清子妈妈,抛下了我不谙世事的、可爱无辜的女儿,我选择了我自己。

后来,那女人怀了孕,我办了离婚手续。再后来,她生了个女孩。当我正以几百万的家产安慰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判定时,我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会,没有工作,花钱却很大手笔。她爷爷去世后,家底很快被她败光了。再后来,我听说清子妈妈当初只是拿了一笔钱出去投资,想要给清子准备更多教育的经费,但是失败了。没有男人,更没有出轨。

我终于崩溃了,她的一往情深,她的计划与我们的未来,被我们长期以来不能弥合的裂痕吞噬了,更被我的无能与罪恶吞噬了。但生活不能流淌,没有倒带。我不能倒下,我有新的责任。呵呵……所以,我到底是把多少人拉下了我生活的泥淖?

错误的不是她,不是她,不是这个世界,错误的是我。

      不过,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这副罪恶的身躯也终要把我抛下了。我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无望而又充满罪孽的世界。

我的孩子,欠下的债,来世再还吧。或者,你来世也不要投身于我。

爸爸永远爱你。

2057年11月17日林清子

      今天接医院通知,去整理了爸爸的遗物,在枕头底看见了他的日记。

我竟不知道他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午间做了个小梦。醒来的世界炫彩夺目,真实得有些让我惧怕。梦里我还是个孩子,拿着樱花色的冰激凌,参加完幼儿园毕业晚会后,随爸爸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过夜。只是一个逼仄的房间,一排铺开的大床,几个轮班的民警叔叔已经睡得很沉。爸爸给我念了睡前童话,轻轻为我掖好被角,躺在我身边。

夜间突然警笛大作,爸爸即刻掀开被子,冲了出去。我也被惊醒了,在黑暗中倏地坐了起来。一旁的民警叔叔安慰我只是有案子而已,需要处理一下,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后续发生了什么我有些忘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没有慌张,没有惧怕。我只是痴痴地望着爸爸勇敢而正义的背影,望着他从眼前的黑暗融入屋外的光明。那样义无反顾。

那是我的盖世英雄。

原来,错误的不是这个世界,错误的是我。

2057年11月21日林清子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站在这里了。

或许是第一次,但又或许我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

我抬眼望向我眼前这个男人,满口烟熏牙,已微微有了些啤酒肚,刚熨好的衬衫软软地陷在脂肪里,微笑时脸上的赘肉挤出几条细密的沟壑。那样讨好而又虚伪的笑容。

我突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爱他。我永远不会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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