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格县榆佬村在黄土高原深处,大风时漫天的黄沙,活像要把人吃了似的。那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窑洞里,风沙是他们的掩布。
榆佬村躲在一道很深的丘壑里,地荒水少,鲜少见到成荫的绿树,高粱地里的苗子,是村民们过活的希望。村子里壮实的汉子都外出务工了,留下的是带孩子的妇女,大字不识的老人和独眼跛脚的王瘸子。
王瘸子本名叫啥,已经没人记得了。大伙儿都是“老瘸”“老瘸”的叫唤,也没人在乎他到底有没有名字。王瘸子从前两只眼睛都是明亮的,年轻时在县上的厂子里打零工遭了酸溅着,瞎了只眼睛,又失手从架子上跌下来,跛了条腿。厂里老板欺负他没文化看不懂合同,三五百的打发回了窑里。如今将将五十,他一直浑浑噩噩,靠着老父亲留下的几亩高粱地,凄凄地苟活着。
但最近,王瘸子有件大喜事儿,他讨来了个媳妇儿。
墨一般的夜里,整个村子都是静的。山沟沟里,只有风吹起沙,扫过地,扫向墙的砂砂声儿。有一盏红灯笼在窑洞窗框上摇曳,那么亮,那么红,在漆黑的夜里却显得扎眼。
那灯笼是王瘸子家的。窗户上零零碎碎拉抻不平的几张红窗花是王瘸子从几里外的邻居菊婶儿那讨来的。为了无声的炫耀,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曹婧俞意识回笼前,觉得有一点光照着自己的脸。那光摇摇晃晃,并不明亮,虚虚实实的出现。她的眼皮很沉,微睁开的时候看得不真切,依稀知道自己平躺着,旁边有个人在盯着自己。她惊坐起,手被垫在身下的干草扎着,猛地一缩发现四下只有墙,昏迷中照着自己的正是对面倚着那人手边的烛火。
“你是谁?这是哪?我… 为什么在这?”曹婧俞声儿打着颤儿,下意识地往后缩。
对面的人突然蹲下,慢慢地往塌上爬。他睁着那只好眼,黑洞洞的眼眶里看不清神情,直盯着抱膝的女人,一言不发。
良久,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颤颤的笑了一下,“俺叫王铁,村里人唤俺王瘸子,因为俺左腿坏了。但你不许喊,从今儿起你就是俺媳妇儿。”末了喃喃道:“收了俺八个月的粮钱,麻刘子说好送个处儿来的…”
“不是!不是!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我不是来嫁人的…我不应该在这…我要去念大学!对了!我应该在去大学的火车上…”
王瘸子的话像一声爆裂的雷,炸得曹婧俞满脑子的星星。“怎么会这样…”她断断续续口中喃喃不停。断掉的记忆停留在开往大学的火车上,打闹的孩童,谈天的汉子,还有和自己攀谈的妇女。那妇女说自己女儿与她同校,想麻烦她给女儿捎封信,但妇女不识字儿求曹婧俞代笔。在打开妇女递过那支笔的一瞬,她突然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她!是那妇女!大字不识的人怎么可能随身带着纸笔!
王瘸子干瘦的指节抓上曹婧俞光裸的脚踝,硬生生捏出一个红印子。
“不要!不要…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钱!你买我一定花了很多钱!我还给你好不好…求求你放我走…放我走…”曹婧俞豆大的泪簌簌地砸下,嘴里的哀求断断续续。她高高低低的扯着嗓子求,磕磕巴巴地磕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身下的干草变成了深色的一片。
王瘸子用力地摁着她的肩膀,向草堆里推,死死地扣在地上。黑洞洞的眼里无光,他喷出的鼻息刺在曹婧俞的脖颈上。“钱?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分钱!你是俺买来的!麻刘子说把他对村的表亲卖给俺生个儿子!你就是俺的人!懂吗!你是俺买来的!”王瘸子大吼的时候嘴里枯黄的牙都在叫嚣着,他干瘪的两片唇上下快速地闭合、分开,沙哑刺耳的言语从他的喉咙里不停的长出来。
疼痛,漫长的疼痛。曹婧俞的声音只剩下低低的呜咽,身体仿佛被撕裂开,什么肠子道子在肚子里早移了位置。身上的衣裳碎了一半,脸颊火辣辣的疼,在暗处看不清到底多少指印。身下干草的泪迹干了湿,湿了干,如今黏糊糊粘在一起的是曹婧俞不知哪出的血。
王瘸子在塌边枯坐了会儿,听着曹婧俞细不可闻的抽泣。点了支烟,劣质烟草的气息漫在四面徒壁的窑洞里,他就着明明灭灭的烟头亮光,瞅了眼满身不堪的女人,冰冷地说道:“你听话给俺生个娃娃,就是俺的女人。俺供你吃喝,别想逃,你走不了的。叫俺抓回来,俺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言罢,往东窑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掐灭了烟,曹婧俞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同时掐灭了。
(二)
王瘸子住在东窑,他把曹婧俞扔在西窑里。西窑没有窗,只有一面墙顶上有道小缝,白日里能透进丝丝的光亮。那光亮告诉曹婧俞,她还活着。残破的活着。
沉默使时间流逝得更缓,除了不停不歇的风沙声,大部分时间里陪伴曹婧俞的只有空气和一桶王瘸子施舍的水。西窑的世界里,有时夜晚比白天更明亮。王瘸子来索要她的时候会带来一盏烛灯,照亮这昏暗的一方。但曹婧俞害怕那光,那光不是希望,那光一次又一次的践踏她的身体,踩碎她的灵魂。
草榻靠这的那面墙上有几列密密麻麻的“正字”,那是曹婧俞刻进墙里的日记。每天中午当王瘸子来给她送些不知是粥还是糊的汤水残渣时,她总会用秃秃的木筷往墙上划一笔。每天都划一道口子,无穷无尽的口子。
这天村北口有户人家娃娃满月了,全村的人都被请去道道喜。将近年关,不少外出的汉子都回来了,乌泱泱十几桌坐的满满当当的,酒过七八巡,上头的男人一个个喝红了脸,说着荤话玩笑,划拳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王瘸子面前的酒坛子不知空了多少,他看着宴席主人抱着孙子满场招呼,那男娃儿白胖胖的,活像只白馒头。孩子被裹在刺绣的包被里,湿漉漉的圆眼慢慢因为困倦眯成微微的一条缝。
“好看,这孩子真好看,俺也要生个男娃,生个更壮更结实的男娃娃”,王瘸子在心里暗说,手里的酒一碗接一碗地下肚。他跌跌撞撞的往窑洞走,声音从喃喃到大喊:“该死的婆娘!给老子生孩子!老子叫你给老子生个男娃娃你听到没有!”
咚!——西窑的门被王瘸子踹开。巨大的响声把曹婧俞从浅眠中拉醒,黑暗中一大股酒气捂住了她的口鼻,一瞬间她的脑袋被拉着往墙上狠狠的撞去。短暂的昏厥后,背脊钝钝的痛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曹婧俞的神经,有一道热热的液体顺着耳后流下,浓重的血腥味反噬了酒精。王瘸子被刺激得发起狠来,一响接一响的耳光劈头盖脸的往曹婧俞的脸上砸。她惊叫着躲开,换来更狠更重的踢打,她抱着头缩在角落,嘶哑的嗓子叫唤王瘸子停下。
十几分钟的暴力里,曹婧俞仿佛捱过了几个世纪。王瘸子停下了拳头,他把曹婧俞拖到了床边,开始另一种暴力。
要逃走,要逃走。曹婧俞每天在梦魇里醒来脑子里只有这个念想,要跑,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可是暗无天日的西窑里,连一粒沙都吹不进。
绝望,是这个房间里最廉价的商品。
“老瘸!老瘸!”烈日灼灼的晌午,高粱地边上传来熟悉的呼声。王瘸子从地里抬起头,紧闭着左边那只瞎眼,虚睁着半只右眼,模模糊糊终于看清了田埂上冲他招手的麻刘子。
王瘸子看见他,只像看见自己白花花八个月的粮钱,“你给我那姑娘到底能不能生!多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不能!我卖的女子都是黄花大闺女!你那个可真是捡了大便宜!大学生哟!”麻刘子用手肘怼着王瘸子,高声呛他。
“你呀可得看好咯!前村老李头的媳妇儿生了个闺女儿!水灵哟!但是那婆娘真是个贱骨头,月子都没出就要逃!”
“逃?窑洞里关着怎叫能逃?”
“那女子骗她婆婆给备了身行头,哄那老阿婆说生了娃娃踏踏实实过日子,趁老李头去地里时,要给他送吃食跑出的门。结果!村口都没走到叫她家二姑奶奶给撞上了!大喊村里人一帮忙又给抓回去了!闹腾!俺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句,你那女子可得看紧实些,不能叫她给跑咯!”
“哎哎!跑不了!”王瘸子急应着,无神的瞳孔里死水一般,泛不起一丝波澜。
是夜,西窑的铁锁又一次被重重的打开。这一回走进来的除了王瘸子的脚步声还有一串铁链敲击着泥石地的清脆声。
“媳妇儿,瞧瞧俺给你带了啥宝贝儿!”王瘸子哼哧哼哧的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链子。乌青的链子足有孩童小臂般粗,链子的末端锁在榻底的铜床脚上,前端握在王瘸子的手里,映着暖色的烛火发出骇人的光。
曹婧俞激得一身寒颤,颤颤巍巍地开口想问他要干什么,充血的喉头像是被扼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紧缩的瞳孔看着王瘸子一步步走近,“咔哒”一声,脚踝被铁链死死地锁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离开床沿一步。
“你就是西窑里的一缕魂,生生世世只能在这当俺媳妇…”王瘸子拍了拍手里的铁味儿,黑洞洞的眶里依旧深不见底。
(三)
二月的风呼呼的袭过丘壑,每一处土地都异常的寒冷。碎屑般的雪被风卷着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满眼的黄土混淆着冰渣,和成融烂的泥巴。
曹婧俞背抵着墙角缩着,身上还是那件被卖来时穿的衣裳,被王瘸子撕碎一半的衣裳。衣裳上头裹着王瘸子从父亲旧物里翻出来的破棉被,棉被上的花儿早已污脏的看不清模样,边边破着些许大小不一的洞,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棉絮。
黑暗弱化人的视觉,却使其他感观更加强烈。曹婧俞明明每日都是清汤寡水,下到肚里却不知为何总生出一股力,逼得她吐得干干净净。她渐渐明白自己突如其来的变化——恐惧、厌恶、不安与更强烈的绝望吞噬着她的心脏。
不可以也不可能!绝不能生下这个孩子。这个罪恶的孩子。这个魔鬼的孩子。曹婧俞已经被掠夺过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的美梦,她不允许自己的身体里活着带着王瘸子肮脏血液的生命。
曹婧俞慌慌张张地收拾着呕吐出的秽物,她用干草盖着,用稀散的棉絮捂着。浓烈的委屈和耻辱撞碎了她凌乱的理智,曹婧俞声嘶力竭地大哭,从前无数次的无端被打都没有再使她流出初夜后的一滴泪。但此刻她痛极,两只手攥成紧紧的拳头,毫无章法的大力砸着自己的腹部,“快走!快走!啊!啊!你快滚!滚出去!”
撕裂的尖叫和哭泣成了曹婧俞仅有的无形的武器。
(四)
纸总是保不住火的。王瘸子发现曹婧俞每日吃得越来越少,有时来西窑收碗时,碗里的粥似未动过般。夜里瞧她也恹恹的,失了几分神,连挣扎都不似从前那般激烈。她的力气变得很浮,双颊变得凹陷。
绝食?想死?清消的红颜没能换来王瘸子丝毫的怜悯,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这个年轻的生育机器,况且她甚至还没能如愿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这日王瘸子没有去地里,饭点一刻,他端着满满一碗浓粥,夹着半只干馍馍推开西窑的门。一张漠然的脸看不出情绪,他把吃的搁在门口的矮桌上,缓身蹲下。
他蹲下的身子露出了原本挡住的门缝,强烈的光突然涌进了西窑——终年没有阳光光临的西窑,不被允许阳光造访的西窑。
曹婧俞半眯着眼,努力地适应突如其来的刺亮。她锁着铁链的脚慢挪着去够那渗在石泥地上的光,明明没有温度,却异常灼人。
突然,王瘸子“咻”地伸出手,抓住了曹婧俞伸出的脚踝。王瘸子突如其来的动作使曹婧俞猛地回神,她下意识的往后缩。但王瘸子巨大的手劲儿不容曹婧俞的闪躲,他腕一拉,将曹婧俞往前拖了一个踉跄,曹婧俞的身体磨着干草发出“擦擦”的碎响。
王瘸子另一手掐着曹婧俞的下颚,手掌托着她的下巴,粗糙的厚茧陷进她的皮肤里。王瘸子拇指和食指重重挤压曹婧俞的面颊,逼迫她张开嘴。抓着曹婧俞脚踝的手松开后,迅速端起满粥的瓷碗往曹婧俞嘴里灌,瓷碗的边磕上她的唇齿,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你要干什…!”曹婧俞的话语还未出口便被堵住、淹没,随着滚烫的粥被灌进胃里。喉咙异物涌入的不适使曹婧俞染红了眼角,生理泪水噗噗的往外冒,上出下进形成诡异的循环。
王瘸子灌了大半碗,手一收,将碗随手一搁,推开曹婧俞。一瞬的力使曹婧俞沉沉的磕到了床的内沿边上,嘴里发出闷闷地痛呼。漏斗只走百粒沙的时间,曹婧俞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如迅雷般盖过了刚刚的疼痛,喉头被一大股酸刺的胃液袭击。“呕——咳咳——咳咳————”入肚不久的粥食被曹婧俞一股脑的吐出。剧烈的呕吐声与呛声使王瘸子一瞬间有些发懵,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回事儿?”待曹婧俞渐渐平复,王瘸子揪起她的头发,迫使曹婧俞仰面直视他半残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一闭一睁,眼眶深凹,背着光的阴影里分不清瞳孔和眼白。曹婧俞看着他仿佛看着深渊,而深渊也死盯盯的凝望着,她不知何时早已煞白的面庞。
“呃啊…我没…没事儿…你…放手!你放手!”曹婧俞跪在床上,整个人的重心被生生往上拽着,手指虚虚扣着床沿的干草,断断续续地回答。
“撒谎!”王瘸子用力扯着曹婧俞的头发,使她往旁狠狠斜摔下,大声的叫唤:“你是不是有了!你在害喜是不是!说啊!是不是!”吼声穿透曹婧俞的耳膜只往颅内钻,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头皮撕扯的疼痛使她的额头布满汗珠,她眼神变得虚焦起来。
胃里的灼烧感与头顶的揪扯叫曹婧俞小死了一回,她的灵魂短暂的离开了她的身体,俯瞰着不人不鬼的自己。
她想,也许,就这样死去也挺好。
(五)
曹婧俞醒来的时候王瘸子已经停了手,他将曹婧俞安置好在床上,被子袄子都给盖的严严实实的。曹婧俞脑子浑浑,意识不太清醒,只觉得全身都在隐隐的疼痛。她余光瞥见王瘸子坐在门口处,一口一口的吸着烟,烟雾缭绕在空气里,虚化了王瘸子的模样,莫名使曹婧俞徒生出一种许久未有的陌生的安全感。
王瘸子见她醒了,将烟头扔到地下抬脚踩灭。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顿了顿,将手探进棉袄里衬摸索,似乎想要掏个什么玩意儿。
“你…醒了…”,王瘸子双手搓了搓脸,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些,死潭水般无光的眼睛里好像掺进了微不足道的石子粒子,带动了点点不易发觉的波澜。
“姑娘儿,你老实和俺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了…”,说着往床边挪了挪脚步。曹婧俞见状又开始害怕起来,她扯着被子往墙边动了动,眸子里满是惊恐。
“别…别怕!俺不打你,你和俺讲实话…是不是真的?”王瘸子越走越近,手从胸前摸出了被自己捂着有些发热的东西——一枚成色算不上好的玉镯子,白镯上透着浅浅的绿色,像极了曹婧俞枯白的脸上仅有淡淡的血色。
“这…这是俺娘留给俺媳妇的,说是给老王家传香火的姑娘儿戴。你有了俺的娃娃…俺把…这镯子给你戴上。俺从前打你,是怕你跑!你是俺买来的,你是俺的人…如今你有了俺的娃娃,等娃娃生了,你跟俺踏踏实实过日子…行不行?”说着王瘸子伸手进被子里探,他拉着曹婧俞的手,曾经的纤纤指,此刻却冰冰凉凉,如腊般发黄发涩。曹婧俞如木偶般被王瘸子戴上镯子,她看着这个若陪葬品般的镯子只觉得反胃,它像一只手铐,生生的将她拖走,和王瘸子拷死在同一根耻辱柱上。
王瘸子看见曹婧俞将手收回被子里,苍白如纸的两片薄唇动了动。他听见曹婧俞轻轻的说了一声“好”,曹婧俞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单字,之后便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王瘸子咧咧嘴干干的笑着,喃喃重复着曹婧俞的回答,“好…好…你好生歇息着…俺明儿再来看你。”王瘸子坡着脚,一点一点无声息的往门口踱步离去。
“等等”,曹婧俞在听到开门声的一瞬叫住了王瘸子的脚步,他诧异的回头望了望刚刚还是平躺,眼下却缩成一团的女人。
“你…帮我找个大夫吧…找个略懂西医的大夫。我的肚子很疼,从前得吃一种药片才能好。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我…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曹婧俞低低柔柔的叙述着,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足够的乖,足够的顺从。
“还有…镯子很漂亮…谢谢…!”她闭着眼睛,为了让王瘸子听起来真诚,还提高了一丝语调。如果举头三尺的神明也在看着这场荒诞的话,一定会耻笑自己有多么虚伪——曹婧俞在心里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王瘸子。
“唔…知道了…过几日我去县里请个大夫回来。你先,好生养着吧。”王瘸子对曹婧俞态度的转变有些心中打鼓,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两日后的大早,王瘸子端着碗水,入了西窑。他坐在曹婧俞的床边,拿着件糙破袖口的布衫搁在床脚。王瘸子单手搂着曹婧俞,让她往自己身上靠,另一只手端起碗往她嘴边凑。
“媳妇儿你先喝点水,俺待会儿就上县城里给你领大夫去。这衣裳你换换,身上那件脱了,俺给你补补,再洗洗。”
曹婧俞起初不明白明明西窑里有壶水,为何王瘸子偏偏要从外头端水进来。她抬头瞥了眼王瘸子定定的神色,就着碗沿浅尝辄止。岂料王瘸子执意她将水统统喝完才肯松手。王瘸子走后,曹婧俞皱起眉,嘴里回味着那碗水中带有些许异常的苦涩,她摸了摸喉咙,突然感到不好。曹婧俞瞳孔紧缩,全身打着抖,她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瘸子给她喝了哑药!他怕她向大夫求救!他怕她要逃!
(六)
曹婧俞弓着身子,低低的俯在床边,她伸出两根消瘦的手指,直直往喉咙里挖去。曹婧俞许久未修剪的指甲剐蹭着脆弱的喉壁,无法吞咽的唾液沿着手指和嘴角啪嗒啪嗒的滴在地上。她用力扣着喉眼,挤压舌根,她剧烈的干呕着企图催吐哑药。猛烈地恶心与冲人的咳嗽逼得她双颊浸血般绯红,泪水混着涕液将她的脸变得模糊泥泞。
疲惫的曹婧俞颓靡的靠着墙坐着,她伸手摸了摸头顶上一排排一列列的“正字”,每一横每一竖都清晰得刻骨。昏暗中连时间的流逝都不可闻,就在曹婧俞以为王瘸子不会找来大夫的时候,那道西窑里仅有的透光的细缝外,传来了一串清脆如歌的铃铛声。
那铃铛声愈来愈近,越来愈近,直至西窑的门被推开才戛然而止。
“丫儿,大夫俺给你找来了!”王瘸子的脸先出现在门前,布满沟壑的脸上堆着笑,使沟壑更深,更加拥挤。曹婧俞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句令人发怵的“丫儿”是在叫她,她抬起眼睛越过王瘸子往他身后望——那个铃铛的来源。
崔树是县里小诊所新来的实习医生,初来乍到时前辈只忠告他一句话:若是去村里问诊,只管看病,其他莫要多管。崔树一直觉得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如今踏入这屋窑洞方知道所谓“其他”,是什么意思。
今日诊所还未开门时,崔树便看到一个身影,跛着脚一步一步往诊所走。没有拄拐也走的较其他残疾人要稳的许多,只是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能踢起些许尘土。来人自称家里有个腹中怀子的媳妇儿,肚子不舒坦请个会西医的大夫给瞧瞧。崔树打量着王瘸子,纳闷这看似每日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高粱汉子为何偏要找个西医。思索半会儿,崔树背起药箱,伸手扶了王瘸子一把,颔首笑笑对王瘸子说:“请带路。”
崔树第一次见到曹婧俞时,她正抱膝蹲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一个散发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情绪,指尖交缠在一起,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微微发白。女人的衣裳袖口很破,露出一截腕子,隐约能看出红红紫紫的伤痕,无声的,向崔树哭诉她曾经经历了什么。
“这就是俺媳妇儿,大夫您进来些…”王瘸子唤了声曹婧俞后转头对崔树说,崔树点点头,走近曹婧俞身边,接过王瘸子递来的矮凳坐下。
“姑娘可以和我说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崔树低下头,冲曹婧俞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但他依旧看不清曹婧俞的脸,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曹婧俞的嘴皮轻轻的动了动,“俺媳妇是个哑巴!她不能说话!对不住啊大夫,来的路上忘了和你说!她肚里头的娃娃有啥你和俺说就行!”王瘸子急急的打断了崔树试图接触曹婧俞的桥梁,崔树不禁皱了皱眉,对王瘸子点头示意。
“不能发出声音吗?没关系,你看着我,我问什么,你只点头或摇头回答我,可以吗?”崔树接着柔声询问曹婧俞。半晌,曹婧俞从阴影里往前挪了半个身子,崔树终于看清了曹婧俞的脸,以及她脸上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曹婧俞缓缓的点点头,崔树从包里翻出一本病例一样的本子和一支蓝管钢笔,继续温和的言语。
“我问你问题,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清楚了吗?”说着他翻开病例的第一页,写下:是就眨一次眼,不是就眨两次,又用手指点了点本子,抬头看着曹婧俞。
曹婧俞看着他的动作失神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的复苏了。
“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怀子表现吗?”崔树问,曹婧俞瞥了眼站在门口定定望着自己的王瘸子,点点头。
“是害喜吗?”崔树又问,同时快速写下:他打你?
曹婧俞看向崔树的眼睛,飞快一眨又点点头后垂下。
“腹痛是断断续续隐隐作疼吗?”崔树嘴上问,下笔却写:他是你的丈夫吗?你是被卖来的吗?曹婧俞摇摇头,定定的看着崔树写下的问题,缓缓的闭眼复睁开,嘴唇紧闭,微微发抖。
“那是偶有的钝痛?”崔树打量着曹婧俞被褥子遮盖的身体,本子上出现了叫曹婧俞顿时紧紧握拳,心尖一颤的问题:你要逃跑吗?你记得家里的地址吗?我帮你。
曹婧俞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腹部的一处,眨了眨眼睛。“我能看看她的肚子吗?”崔树转头询问王瘸子,见他面色不愉,朝他诚恳的笑笑,“我得看看才能开药。”
“嗯…”王瘸子的眉头拧在一起,仿佛要把眉间的山拧成麻花,他嘴角下耷,不得已闷声应了。
崔树伸出手缓缓覆上曹婧俞的衣服,掀开曹婧俞指的一角,一大块乌紫色的淤青撞入了他的眼帘,“嘶——”,崔树的触碰使曹婧俞疼痛得不敢呼吸。崔树放下曹婧俞的衣服,在暗处捏了捏拳头,转身对王瘸子淡淡的说:“现在孩子刚刚显怀,没什么大碍。只是母体有些伤,我给她些止疼的喷剂吧,还有,最好让母体见见阳光”,说着环顾了一下四面都是墙的窑洞,他低头写着些什么又将纸张撕下递给王瘸子,“这是一些便宜的补品,你需要的话,可以上镇子里找人买些。”
言罢,崔树伸手进药箱找着,拿出一瓶消肿喷剂递给曹婧俞。伸手的同时,他往曹婧俞手里塞了半张字条与一截笔头,用唇语无声地说:“写下你家地址。”曹婧俞接过迅速缩进褥子里,点头表示感激,遂又回到墙角的阴影里,隐蔽自己的生息。
崔树站了起来,王瘸子将他送到了门外。王瘸子看着崔树,正踌躇诺诺要开口之际,崔树先一步打断了他,“药钱日后再给吧,我今日只开了一个多月的量给您媳妇,之后孩子出世前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崔树对王瘸子说到,伸手比划了下西窑的墙,“那儿开间小窗吧,补补钙的孩子更壮实。”
“哎哎,您说的是,谢谢您啊大夫!”王瘸子一听不收钱,满脸陪着笑,一路将崔树送到村口才往窑洞回。
曹婧俞夜里攥着崔树给的纸笔,如此久以来第一次得以深眠。王瘸子知道自己有孕后,不再来西窑过夜,曹婧俞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默默的想着:孩子啊,你到底是我的缘还是劫…
第二日曹婧俞是被凿墙声与刺目的光亮闹醒的。她伸手遮着眼睛望向砖头落地的声源,西窑朝外的墙上忽地已生出半扇窗,光线就是从那外头遛进窑洞里,仔仔细细观察着每一砖一缝。
王瘸子从未完成的半扇窗后抬起头来,看见曹婧俞初醒的脸,怕她听不清似的嚷嚷道:“大夫说给你晒晒太阳,说补补什么。俺给你开扇小窗,待会儿就好!这娃娃,你好好生!”
曹婧俞出神地盯着王瘸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听不真切他的话语。曹婧俞正全身心的感受着阳光,她痴痴的望着窗外的世界,那个她终于再见到的世界。
王瘸子看曹婧俞不说话还以为她被感动坏了,他鼻尖发出沉沉的气音。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曹婧俞的沉默,低下头继续砌砖。完成后便往高粱地里去了。
(七)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崔树打听到榆佬村有个村民集会,便悄摸着往山沟沟深处去,找到了王瘸子的家。他在窗边看到了依旧脸色灰白的曹婧俞,唯一的变化是,曹婧俞在看到崔树后,眼睛里出现了初见时不曾有的一星半点的光。
崔树从窗缝儿边接过曹婧俞写满地址的纸放进内衬里,对她笑出一弯浅浅的梨涡,说到:“放心吧,我会努力去找你的家人的。你还记得我药箱上的铃铛吗?等你再次听到的时候,就是我来带你回家。”
随着时间的流逝,曹婧俞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每天望着窗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王瘸子以为她是身子沉不愿意动,但只有曹婧俞自己知道,她只是在等崔树的铃铛声。
榆佬村地处偏远,在那个万物稀缺,拥有电话仍是奢望的年代,要走出黄土高原,从北往南找到曹婧俞的家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自那日后,曹婧俞再也没有见过崔树,那扇小小的窗,是曹婧俞唯一的牵挂与念想。
王瘸子日里照旧在高粱地里早出晚归,除了到点给曹婧俞备些汤汤水水,其余很少照料这个肚子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他夜里偶来看看曹婧俞,也并不靠近,只是倚着西窑的门呆呆的立上一炷香的时间。有时他会关怀的问问曹婧俞孩子的情况,曹婧俞大部分时候都会背过身,不去看他的脸,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曹婧俞想,在确定这个孩子是男娃娃之前,王瘸子不会真正的喜欢他。
窗外的红灯笼又被王瘸子挂了上去,他说为了让曹婧俞看起来喜庆。那是曹婧俞第一次看到它,灯笼上的双喜总叫她回想起最初的噩梦。她看着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她的心也在胸腔里不安的跳动。
在曹婧俞怀孕的第八个月里,她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身体的肿胀与头疼日日夜夜纠缠着这具脆弱的躯壳,频繁的害喜使她无法进食粒米。曹婧俞试图请求王瘸子照顾自己,但王瘸子粗鲁的动作反而加剧了曹婧俞的痛苦。
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王瘸子照例离开家往高粱地里去。曹婧俞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又是一个无眠夜,她只觉得脑子浑浊不清,身体如灌铅般沉重。
密密麻麻的收缩在曹婧俞身体深处乍现,牵扯出撕裂的疼痛。她感觉褥子湿了一大块,丝丝细细的血腥味在空气里溶解蔓延。曹婧俞大口大口的呼吸,双手死死拽着身下薄薄的单衣,双腿曲起,背紧紧的贴着垒垒干草。
穿魂的疼痛在子宫里扎了根,迅速且肆意的在曹婧俞的身体里生长,活活将她包裹,勒紧。决堤的血液从曹婧俞的腿间奔涌,重新染红了褥子污脏的绒花。眼前仿佛多了一块毛玻璃,模糊了清晰的视线。
窗外的阳光洋洋洒洒的铺在西窑里,曹婧俞的眼睛睁睁地钉着窗,吐出的呼吸慢慢没了声音。弥留之际,忽有串清脆的“铃铃”声在窗外响起。
曹婧俞好像又听到了崔树药箱上的那串银铃的声音。
他笑着说带她回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