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并不是去日本的最佳季节。
没有满城绚烂的樱花,也没有热情火红的枫叶,不要说东京和大阪看起来不过是两个钢筋水泥中高速运转的现代化都市,连最有古韵的京都都只剩下些颜色并不鲜艳的楼房与光秃秃的树枝,看上去竟有几分单调和萧条。
没能让我失望的,唯有富士山。
从东京市内驱车赶到酒店时,已到了晚饭时间。那是个精进湖畔传统的日式温泉酒店,只有几层高,还没有电梯,行李运上楼靠的是升降机。暖风机吹着榻榻米,被褥整齐地摆在地面,一张放着茶杯的小桌子矮矮的,打开阳台门,落地窗外可以依稀看到富士山伫立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之中。
这不是第一次与它见面了。说来也是运气好,在东京的两天都是风和日丽,所以当车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之中行驶的时候,但凡是视野开阔的地方,总有某个角度可以看到一座披着白雪的山,尽管离得很远,但也足以辨认那就是一直令日本引以为傲的最高峰。它静静地伫立在远方,望着日益发展的城市乡村,似乎在召唤些什么。
导游说日本能见度最高的时候可达180公里,也就是从成田机场下了飞机,便可以看到富士山。
回到刚刚到达富士山脚下的那一晚。那天的晚餐是我在日本吃得最满意的一顿,虽说算不上山珍海味,却不知为何吃起来颇有些韵味。每个人面前的餐盘中有大大小小精致的几个盘子,小火锅、蔬菜天妇罗、蛋羹、三文鱼、水果等等,还有一个用锡纸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做法做出的什么鱼,据说是酒店的秘制特色菜,每日均会不同。盛着日本清酒的小酒杯轻轻碰撞,三文鱼蘸着一点芥末和酱油,小火锅咕咕地冒起了泡,几个穿着和服的老奶奶弓腰盛着米饭,让我恍然以为一切都是从宫崎骏的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又或者是我走进了那个一直向往的斑斓世界。
饭后和妈妈一起走出酒店散步,同行的有两对情侣和两对母子。10岁上下的小男孩儿很是兴奋,喊道:“我们是夜游10人组!”一个姓孙的哥哥马上纠正:“我们是11个人。”说着看看妻子的肚子。原来这位小鱼姐姐已经怀孕4个月,此次他们是三人同游。
又见到富士山了,尽管离得远,天又黑了,看得不甚清楚,可是在这夜幕笼罩之下,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之间,在从眼前的精进湖吹来的凉风里,我却第一次感到了它的真实。这座曾在有关日本的一系列资料上看到过、曾被多少人吟唱和赞美过的山,就这样真实地立在那儿,似乎——人们的赞叹和瞻仰与它无关,城市里的华灯初上与它无关,头顶的皓月繁星与它无关,一切人世间的风花雪月悲欢离合都与它无关,它就这样立在那儿,作为四州之内最高最耀眼的象征,俯视一切。
我们沿着公路往下走,踏着许久没有见过的雪。这是个离市区很远的地方,酒店周围非常安静,甚至找不到另外一处亮着灯光的建筑,偶尔有汽车驶过,不像在城市中那样谨慎而彬彬有礼,却是加速驶过我们身旁。
我们在一个路灯下停住脚步,灯下有个栅栏似的告示牌,旁边的雪平整而洁净,还未经历过人的践踏。两个小男孩儿抓起路边的雪团起雪球,情侣们拿出相机比着心拍照留念。我喜欢这灯光,喜欢这雪,喜欢面前一切恰到好处的安静与生机勃勃,似乎马上会从富士山的方向开来一列火车,车上会有一个叫叶子的姑娘,窗玻璃上映着她迷人的眼睛。
大家攀谈起来,我们得知孙哥哥和小鱼姐姐家是一南一北,他们在西藏旅行时相识,异地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另一个哥哥有些壮,看起来很聪明也很温和,小男孩儿管他叫“胖哥哥”,他和小爽姐姐还没有结婚,婚期大概定在今年夏天。胖哥哥和孙哥哥都不是第一次来日本,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富士山,只是上一次来的时候,身旁还没有爱人相伴。
我素来都很喜欢晚上外出的活动,哪怕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就很美好。大概是因为夜色茫茫,掩盖住大地上其它的一切,你只需要将全部光亮打在你想看见的人和景上,让它们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格外熠熠生辉就好。另外,相对于白天的喧嚣,夜的冷和静总会给记忆增添不一样的感觉。
因为是跟着旅行团出行,大家都觉得有些行程没有那么自由,甚至不那么合理。加上刚刚来了两天第一天还是分开行动,并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决定建一个微信群,方便联络。
“群名叫什么好?”胖哥哥问。
“随性一点儿,就叫‘富士山灯下’吧!”妈妈说。
第二天早上大家不约而同地早早起身,想要亲眼看看日出的光辉映在山上,为它镶上金边的样子。虽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美丽(也可能因为我起的不算太早),但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动和震撼。我和妈妈起床不久便抓着相机跑出酒店,清晨的山风是有些凉意的,从富士山的方向吹来,吹得湖水直打颤。
眼前的场景是开阔的,色调清冷的,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的。如此清楚地看到富士山伫立在眼前,褪去苍茫的夜色,没有任何遮挡的露出真身,真令人兴奋——后来从导游那儿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运气看到这景色,富士山每年仅有不到90天不被云彩遮挡,有时虽然能露出,山上却没有积雪,光秃秃一片并不好看。
这大概是很久很久以来我度过的最明亮的清晨了。
那天上午我们在富士山博物馆的二楼平台上看富士山,在一合目山脚下看富士山,在忍野八海的村子里看富士山,却都没有早上的那种感觉了。也许是因为人太多,声音太杂,而清晨时大家都静悄悄的,拍照、赏景,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属于自己。
最后一次看到富士山,是乘坐大巴离开富士山所在地、前往名古屋方向的公路上。虽说如此,却是格外的清楚。我知道再往前就看不到了,于是趴在车窗上,对它默默道别。
旅途的后半段啊,我们经过了一个小村庄,村庄里的房子都矮矮的,独门独院,院门口贴着这户人家的姓氏,天空是粉红色的。我们游了京都,在清水寺下山的路上买了宇治抹茶冰激凌。我们仰望过大阪城,逛了心斋桥,几乎吃遍了便利店里所有的花样小吃。我们在车上一起玩谁是卧底争论得不可开交,我们在背地里一起嘲笑男领队的专业水平。我们在最后一天的酒店向下看,看到一个游乐场,有着彩色的摩天轮。
每一条公路上,每一个酒店里,我都还依旧想念着身后的富士山,想着今天住进温泉酒店的人是不是有幸看得到它呢?
旅行团里有一个小男孩,刚刚掉了门牙,眼睛大大的,很喜欢笑。脖子上总是挂着大大的相机,一路上很认真地给我们拍照。
另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男孩儿很爱调皮捣蛋,经常和我妈一起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见了比他大不到十岁的我居然叫阿姨,意识到我为此十分恼怒后更加变本加厉地“阿姨、阿姨”地叫,每次都和他吵得不可开交。
他总是很喜欢在街头或商场里扭蛋,想要集齐一个动画片里的人物。孙哥哥常常带着他玩儿,并且有一次很郑重地送了他一个挂件,说是自己18岁那年第一次来日本的时候买的。
孙教授是个看起来很温和但其实很酷的女人,最后一顿饭我们是一起在关西机场附近的一家烤肉店解决的,有一个服务员态度极其不好。付完账后她在店里迟迟没有出来,我们进去一看发现她在前台投诉那“大黑脸”店员。
那一顿晚餐,是我们在日本的最后一顿正餐,大家知道明日早上回国后就要分别,便一定要一起大吃一顿。烟雾缭绕的饭桌上,我们烤肉、干杯、吃冰激凌、拍照留念,让所有分别的伤感融化在火光里,并相约在胖哥哥和小爽姐姐的婚礼上再见面。看一下四周,发现座位上的刚刚好还是那天富士山灯下一同夜游的11个人。
第二天机场一别后,我们各自搭上了不同的车回家,又一头扎进了生活中琐碎的小美好和小烦恼之中。我们互相分享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和过去旅行的经历,回去的第一天还互相道了早安。小鱼姐姐给我们看了他们之前行走于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尤其是他们自己在马来西亚拍摄的婚纱照,比任何一个影楼拍出的都美。从他们身上我发现,原来浪漫真的不是一件离我们很远的事。
回来后,我开始用看过富士山和这群有趣的人的目光重新看待世界和每一天的悲欢,惊讶地发现有时候,人一定要到处走走才能发现身边的美好,如果你看多了美的东西,那并不会让你变得对身边一切平凡事物嗤之以鼻,反而会让你更热爱这世界众生的一切渺小与伟大。
当初建的微信群至今仍旧活跃,在国内见到可以扭蛋的地方都会迫不及待地告诉那个叫我阿姨的小坏孩。这份共同见证过美好的友谊让我们觉得难得而又愉快,要问这份友谊是何时建立的——那还要从富士山灯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