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爸名叫李德胜,我阿大是他们兄弟姊妹六人中的老大,而尕爸是奶盖儿,所以我和尕爸也算是半个同龄人了。
我对尕爸最初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六、七岁还吊清鼻的年纪。那天下午,我和同院的几个青皮尕娃在放巷道里放炮仗,把链链炮拆成一个一个的尕炮,每个人装上两出出,可以玩一整天。一会炸井盖,一会儿炸流浪猫,胆子大的尕娃还往行人脚底下扔。巷道里时不时传来行人的怒斥:“把它家子料耗,谁家的泡单?抓住闹把你抡死俩。”每每此时,大家都会打着哇哇四散跑开,冷清的巷道又仿佛有些年味回来了。
正玩的起劲,尕爸和一个女的过来了。只见他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带路,那女的紧随其后,时不时提溜着尕爸的校服领子,不难看出,那是尕爸的老师。不知谁没刹住手,一个炮暗搓搓扔到了老师脚下,嘭的一声巨响,那女老师当场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尕爸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扔炮的尕娃就是屁股上两脚,大家一哄而散了。
尕爸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马老师,我说我们家之达危险的很,你偏不听,你看,把你吓哈料撒,再实在是对不起啊,我把这帮尕娃美美打给一顿,要不今天先算了,我送你回学校?马老师起身拍拍土,说,李德胜,你沟子还没抬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颜色的屁,嘴夹年了赶紧走,见了你的家长我还看你溜不溜瓜嘴。
话说着就到了家里,奶奶出去了,爷爷倒是在家。马老师对爷爷说,你就是李德胜的阿大吗?我是他的班主任马老师。看着老师气冲冲的样子,爷爷连忙赔笑,马老师你好,我就是我就是,李德胜阿门家了?学校里闯祸了吗?马老师说,李德胜,你郭嘉说,你干了撒了。尕爸红着脸说,阿大,我闯祸了,我~~~话才一半,爷爷便已抄起扫帚,追着尕爸一顿猛打。马老师一看这阵仗,反而心软劝了起来,好了好了,也不是撒大事情,就是捣乱课堂纪律,影响同学们上课,再有就是往老师脸上吐吐沫。爷爷听到这,更气了,一边打一边脱口大骂道,这个砸巴怂,不得祭,让你去学校里念书,让你去捣乱的吗?老师这么尊贵的人,你还敢吐吐沫,看我不把你的嘴打歪。一阵鸡飞狗跳后,爷爷逮着尕爸一起向老师低头认错,这才告一段落。这便是我对尕爸最早的记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尕爸他们教室后面的木门上有个小洞,班主任马老师为了监督同学们有没有认真听讲,会时不时透过小洞向里面观察,而尕爸的座位正在木门的旁边,当他看见一个圆溜溜的眼睛出现在洞里时,便忍不住冲动,一声喝忒,浓浓的唾沫其力道之大,液量之多,据尕爸说后来再也没有过,正在观察的马老师猝不及防,正中眼窝花容失色,这才有后面的家访。
我从小就向往成为尕爸一样的人。他在我心里像是一阵风,飘忽不定,总是充满着令人向往的未知的快乐。尕爸不爱上课,学习成绩却也不差,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脑子很好,别人一个学期学下的,他考前几个晚上就能自己看会。余下的时间,总是在做他自己的喜欢的事。一次暑假时,他把自己关在偏房里,半多月都不出来,每次只吃饭时出来,且总吃馍馍茶,嫌其他的吃起来太慢。后面,奶奶无意间去偏房才发现,尕爸一直在偏房画油画,一副猛虎上山图栩栩如生,苍山翠柏,回首吊睛,毛发细腻,身形雄伟,仿佛那只老虎只需一跃便会跳上房梁。家里人都惊呆了,尕爸从没有学过画画,更别提油画了。近一个月,他晚上靠帮别人写作业赚钱,用以买颜料纸笔,白天就在一直作画,虽部分昼夜,却也乐在其中,街坊四邻纷纷来瞻仰,无不啧啧称奇,一位胖婆娘甚至说,德胜,你真子不得了,以后当我们家的女婿来。至于问其他什么时候学的画,尕爸狡诘一笑,说道,不用学,笔拿上就会,画面脑子里就有,这是胎里带着的,你们学不来。对尕爸的画工,爷爷却嗤之以鼻,一天不好好学习,画那些有撒用?大学考画画着吗?不得祭就单另着。奶奶却总护着奶盖儿,每逢爷爷说起这些话,都心疼道:我看哈还挺好的,德胜不偷不抢不闯祸,画画阿门了,我看说不定以后是个画家,你不许骂娃娃不得祭,难听的很。
有一段时间,尕爸迷上了收音机里的武侠,广播总在深夜播出,他也一直追到天明。每听到激动处,不顾夜深人静也要喃喃重复:不敢与脑为敌,脑带你也不似朋友,通名据撒?(不敢与我为敌,我与你也不是朋友,通名作甚?)听到第二天头昏脑涨,昏昏欲睡,因为在课堂上拉呼,又被请了家长,这是后话了。隔壁院有个尕娃叫小胡将,家里没有收音机,但他也酷爱武侠,于是央求尕爸把头天夜里的广播讲给他听。小胡将做事一根筋,大脑胡着点,根他来硬的肯定不行,尕爸只好答应了下来,每天放学后坐在院门口的青石门槛上给他讲武侠。我虽听了广播,却也爱跟着一块听,大概是这么一个故事。年代不详的一个年间,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各地的义仕揭竿而起反抗朝廷,什么四大浪人、五湖刀派、六六散人等等各显神通,却都没落下个善终,一一被朝廷歼灭。这时候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把阳世上的事情一挂挖清的人,是个女的,叫万晓菊,她说,因为当今皇上手里还有一样天赐法宝,一直在庇佑朝廷,只要那个东西还在,起义就没法成功,只有把那个法宝偷出来毁了,才能叫日月换新天。于是乎,江湖上的两大神偷,蒋一卦和戴过儿,都踊跃报名,选谁完成这次绝不能失手的任务成了难题。万晓菊提议,让他们先比试比试,谁赢了谁去偷法宝。两大神偷欣然同意,历经三个回合的贼艺较量也拉开序幕,最终蒋一卦技高一筹,他带着众人期盼,走上了去往皇宫的路。。。故事讲到这,我没再往下听,因为,尕爸他编不下去了。小胡将却入了迷,不依不饶缠着尕爸,软磨硬泡不成,又向其他的武侠迷到处打听蒋一卦后来怎么样了,大家纷纷迷茫的看着小胡将,并表示他是不是在做睡梦。
尕爸从小身体就好,每年的运动会都能挣上奖品。有时是文具,有时是奖状,有时两样都有。可有一年,他空着手回来了。那年运动会,经不住软磨硬泡,爷爷给尕爸买了一双新球鞋,尕爸很满意,早早就穿着到处散:见了毛?白着字,谁再把脑喊黄秋孩(球鞋)脑就沟子上一脚。尕公园往上点有个水库,一到夏天,尕爸经常和同学去那打浇洗,可那天,一趟浇洗下来,尕爸的新球鞋不见了,变成了一双破步鞋,鞋底子上还磨了两个洞,走两步指头缝里全是尕石头,尕爸没办法,只好先穿着回家了。爷爷知道了,自然一顿打骂:没良心、不日带、不得祭。并让尕爸再去水库把球鞋找回来,尕爸找不到也不敢回家,却也不慌,他去同学家住了几天,他穿着那双破布鞋,运动场上跑步像针灸,自然是没法拿奖了。别的同学见他也不伤心难过,好奇问道:你的黄球孩来?阿门变成毛布掌了?是不是想评贫困生?他也不生气,说,球鞋捐给一个净脚片了,球鞋老穿烧的不成,还是布鞋舒服。尕爸一直就是这么乐观。
临近高考,尕爸的成绩不稳定,时高时低,爷爷一直说风凉话,奶奶也是干着急。县城牧校的一位老师来家里做客,建议道:德胜虽然文化课不稳定,但是画画确实画的好,正好最近省城里正好有艺校组织的考试,不如先去试当一挂,把画画考试考一下,万一过了,再准备文化课,艺校的文化课分不高,德胜绝对够了。奶奶听罢,觉得这样也好,连连作揖感谢。尕爸也觉得这是自己喜欢的路,经常猫在偏房练习素描。他画素描从不需要照着画,仿佛从脑子里复印出来的,画的素材也是五花八门,有西房老奶奶家的哈巴狗尕白,有巷道口爆米花的大胡子老阿爷,也有院子里的歪脖软梨树。尕爸的画不但画的像,而且有神韵,我们一家人都觉得他肯定没问题。可偏偏事与愿违,艺术考试当天,尕爸鬼迷心窍,和班上一帮尕娃到尕公园的树林里摸鸟窝去了。爷爷气了个半死,拿着鞋掌子把他美美的打了一顿,同时又把他的画笔全撅折了,再也不准他画画了。尕爸挨了打,却也没掉眼泪,只是愤愤地扔下了一句,这家我再也不回了,便跑出了家门。那时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尕爸了,我得难受死了,等会求求奶奶,看尕爸的那一铁盒盒弹性球能不能给我。尕爸坚持了大半天,晚上还是摸黑回来了,我正拿着弹性球兴奋的不能入睡,听见他翻墙入院的声音,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尕爸虽然人回来了,却依旧倔强,以不吃家里的饭来继续抗争,奶奶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德胜,你肚子里的麻赖瓜快要跳出来了,喊的声音这么大,你没听见着吗?尕爸说,麻赖瓜饱的很,刚在外面吃了很多泥曲仙。奶奶只能叹气离开,能对奶奶美味的韭盒子不为所动,尕爸确实不简单,是个犟板筋。无奈,我不忍看他挨饿,便从缸里掏出几个冻住的软梨给他,他犹豫片刻,不顾冰嘴,一挂咂上了。那冻软梨仿佛和尕爸是一类,为了抵御寒冷,把自己扮成大火炙烤过的模样,却终究藏不住止咳又润肺的善意。就在尕爸掏完鸟窝的第二天,尕公园里的那片林子被推平了,说是要重新修整,造一些喷泉假山之类的景观。尕爸书包里的十二玫鸟蛋和三只雏鸟幸免于难,但是他再也不能去艺校了。
我阿大他们姊妹六个,除了尕爸,其他五个都考上了学,我爸和其中一个姑姑上了本地的中专,其余三个姑姑都去外地念了书,走了出去的,都没有再回这个西北落后的小县城。曾经沧海难为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家一个一个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回来的也少了,只是她们依旧是爷爷奶奶引以为傲的大学生。我阿大由于工作原因,经常去牧区下乡出差,倒是尕爸,成了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他起初在市里的造纸厂上班,学了一阵之后,觉得不喜欢,便自己谋了出路,尕爸喜欢车,他人又能吃苦又机灵,跟人去西藏倒了几辆二手车回来,买了好价钱,以此为契机,慢慢走上了营商的道路。千禧年时,尕爸已经买了自己的车,俨然是一个小老板。爷爷作为机关干部,自诩为书香门第,看不上做生意的,一直称尕爸为二道贩子,尕爸不以为然,笑道:学海无涯苦做舟,离开者,德胜也。
时间过得像流水一样快,人总会慢慢老去。后来,爷爷得了阿茨海默症,尕爸出钱又出力,不但给家里请了护工,且每个星期都保证两天来陪爷爷聊天、吃晚饭,因此,爷爷在患病以后唯一还能认出的人,就是尕爸,尕爸一来,他便咿咿呀呀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高兴极了。一次,我侧耳细听,总算是听清楚了。爷爷说,德胜,这个不得祭,他得祭了。爷爷走后,尕爸把奶奶接到身边一起生活,奶奶信佛,尕爸便专门在家摆了佛堂。奶奶每日燃灯拜佛,倒也清心自在。
有一次,奶奶经人引荐,认识了一位大师,据说是让解有方,算命极准。她着急尕爸的婚事,便登门请教。大师住在城区相当豪华的一座居民小区里,经过层层门禁,终于一睹大师真容,天庭饱满,耳阔面方,确确实实像得道大师的样子。
大师问:缘主所求何事?
奶奶答:专为我家儿子的婚事而来,他已经年过三十好几,一直没有成家,想问一挂大师,他的因缘什么时候出现?
大师又问:你儿子的出生年月报一下。
奶奶答:1971年12月21号生的。
大师略微一点头,掐指盘算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么说来,你的儿子是属猪的,没错吧?
奶奶惊道:大师您实话厉害啊,算的准,他就是猪,猪以巴儿。
大师又说:猪的话就对了,怕没有,因缘来时自会来,他这一辈子儿孙满堂,有福气的很。
奶奶听完说:谢谢大师,那你说他啥时候才能结婚呢?
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这一辈子里有六个娃娃,前五个都是借你的肚子到阳世上来还情解恩的,只有最后一个娃娃才是你郭嘉(个人)的娃娃,是能给你养老送终的人,也是你猫(没)的时候能在你身边祭你的人,所以说,你的福气好着呢,这一辈子有一个得祭人。
奶奶吃惊道:大师,我们家的阿个亲戚你认识吗?我的情况你一挂清楚,怎么可能这么准?
大师说:啥事情都有一个卡玛,侄儿子都有一个粑粑(叔叔),我只说我能说的,你儿子的婚事要顺其自然,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你请回吧。奶奶谢过大师便回家了,从此再没有提过催着尕爸结婚的事。
又过了几年,奶奶因想念爷爷,思虑成疾。在弥留之际的那一夜,正是尕爸在医院值守,他拉着奶奶的手,一遍一遍的搓着、揉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奶奶面露安祥,仿佛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她把尕爸唤到枕边,轻轻地耳语着,至于说了什么,成他们母子间永远的秘密了。我只知道后来,尕爸守丧期满便结了婚,又一年以后,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在爷爷奶奶坟前祷告祭奠,顽皮的尕咂(小孩)咿咿呀呀的,仿佛在和天上的爷爷奶奶诉说着什么。
自两位老人走后,年味便淡了许多,各家顾着各家,鲜有走动,可只要尕爸组织,大家都会回来,一起在老院里过个年三十儿,聊聊近况,诉诉生活,一过十二点,画个圈,烧个纸,原本那热热闹闹相亲相爱的一大家人,仿佛从没变过。
那院子里的歪脖软梨树的果实,是走到哪儿都惦记的味道,不论飞的再高,走得再远,那个儿时的家,终究是一生的牵挂。
谨以此文献给我刚出世的闺女,完璧,愿她健康、善良、聪慧、一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