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嫉妒他,即使这么多年以后依然如此。这并不是固执,是诚实。
一、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洛阳大会那年,我十九岁,尚未出师,是跟着师哥去的。师哥天资聪颖,十七岁已得师傅真传,走马江湖,小有名气。我央求师哥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师哥念我平时乖巧,便向师傅禀告,应允了我。
秋后,田里稻谷都绑作一团,成堆的站着。师哥给我说起了他初闯江湖时的趣闻逸事,偶尔遇到了同道,都对师哥礼遇三分,称呼他“程少侠”。心里不禁充满了对师哥的羡慕。
我是一个资质平凡的人,当初师傅收下我,是见我文静乖觉。从小,在师兄弟间我就是一个极不显眼的人,若是扔在人群当中,只怕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同门都找我不到。然,我仍有梦。自身的平凡并未妨碍我做大侠梦。毕竟,梦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在梦里,我变成了师哥。倚马仗剑,扬名立万,十分的威风了得。
可,梦是属于夜晚的,白天,白天一切仍属于师哥,程群师哥。白衣若雪,白马轻蹄。
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十月九日,洛阳大会,以武会友。
各派都有人到场。人头攒动,好一片热闹!
女子中自是也有习武的,比其他在闺房中刺绣的柔弱女流胆子大些,眼波流转,水灵灵的一双俏眸场内飘飞,见着俊俏的少年,便如蜻蜓点水般的微作停留。遇到相识的,悄声问将起来,必要引见了那少年,招呼来去,就熟捻了。
不出意外。师哥进场,即有几名女子迎来。我安静的跟在师哥身后,内心有着自卑与些许的不快。师哥大方的引荐了我,她们礼貌而冷淡的朝我笑了笑,那些美丽的目光惊鸿一瞥,似乎不是看向我,错觉般,还没眨眼,她们已不约而同的如向日葵般捕捉着师哥温儒的笑脸。
我无聊极了,不愿再听她们不是说男就是论女的是非长短。漫无目的的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眼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人,为什么人会不一样呢?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有的美好的出奇,有的丑陋的可怕,可,这两种人都是引人注目的,而我这样没有丝毫特点的人,大概,就是注定被遗忘的吧。
回头。师哥在周边花朵的陪衬下,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
正胡思乱想,却已走到会场的边缘。抬眼,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正靠在一棵树下小息。他穿着浅绿的布衣裳,有些旧。头发高高的束在脑后,很紧。腰间一把没有穗花的剑,灰布缠了剑柄,石榴木的剑鞘。
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他就这么闭眼睡着。热闹喧哗的声响无法近他的身。诸神回避。
然而热闹也安静了下来。
我向会场中心看去,大会已开始。重重头颅潮涌下,那擂台有如梦一样的遥远。师哥似乎就在梦一样的擂台旁边。他总是这样。总是站在离我好远好远的地方,总是在我的梦想旁边,那么的近。
我尝试着挤进去,却遭遇到不少陌生的白眼。于是我只好随着人群席地而坐。
一番繁文缛节。
两个人上了擂台,互报姓名门派。会友擂便开始了。
确实开了眼界。于我。
隐约看到师哥不动如山的表情,那先前登台的两个人没几招就轮番被下面的人给换了,不断的有人上去,每一个我都想喝彩。可是没等我喝彩,他们便又下去了。
就这样轮了两个半个时辰,马不停蹄的换了好多人。师哥似乎在整理衣袖,那么,师哥是要上场了。
果然,一阵清啸开路,俊朗的身形拔地而起,正向着场上那名面露得色的紫衣男子,那男子方才轻松斗罢了好几个人,着实了得。不过师哥应不逊他。
霎时间。场上无数喝彩。
师哥微微一笑。抱拳致敬,两人相识,按着规矩,仍旧互通姓名。只见师哥一个剑花先出招,白光乍起,四下屏息,两团影子已在半空中了。
我吸了一口凉气。
果真不同凡响。
身边忽然坐下一个人。我扭头,方才树下的那个少年也看向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笑。他的眼睛很亮。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李白。
“确实有两下子。”他对我说,应该是对我说,因为别人都没有理会他。“那个白衣人。”
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嗯”我点头。有人夸自己的师哥总是好的,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是这夸奖无形中提高了身份——我是他的师弟。
“可惜,”他接着说:“成名太早。”
“成名早才好。”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也有些羡慕师哥吧,葡萄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酸的。
“有些人要趁早成名,有些人还是晚些好。”他忽然就不言语了。看着台上,好像他刚才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台上两团影子渐渐能分明了。师哥温文的笑容仍在脸上,剑仍灵活。紫衣男子却有些微汗,下盘似有不稳。
“你说,谁会赢。”他问我。
“穿白衣服的人。”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输了的人请吃酒吧。”他直接了当地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没钱。”
“那你还跟我赌什么啊?”我有些气恼,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钱的。
“他是你师哥吧?”他又问我。
“嗯,你怎么知道?”难道是因为我刚才回答得太快了?可是,那是实情阿。
他不说话,又笑。然后说:“我叫林浅,你呢?”
“林溪。”
“呵呵,咱们还是家门,没准五百年前是一个祖宗,放心,我会照应你的。”他大方的拍着我的肩膀。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不见了。眼前一恍惚。他就没了。
台上。师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收了剑,师哥快速的看了全场一眼,便走下台去。我站了起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师哥我在这里。但,还是没叫出口。
我从小羡慕的师哥,就这样,在我面前,被别人比下去了。
周围的人齐心协力的吸了一口冷气。我一愣。师哥的背影也一愣。
台上,那个紫衣男子正休息。他可以在场外跟下一局优胜的人比试。台上,一名青衣少年正悠然站着。台下的人对他想来是非常熟悉,他一上场,便是窃窃私语一片。
但那口冷气却不是为他。
台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出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台上的人。
林浅。
原来他很厉害!——我心里这么想。这么多人在场下看着,大概没几个注意到他是怎么上去的吧。
正想问问旁边的人,却听见师哥在身后叫我。他要回客栈休息,不放心我一个人看热闹,念及半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爽快的跟在师哥身后。
没等我们走到系马的地方,炸了锅似的声音响彻整条街道。回头,只见林浅悠然负手立在擂台边,惊才绝艳俯视众人,台下一片纷乱。
“走吧。”师哥淡然的唤我,清朗的背影从容的向他的白马走去。
四、车如流水马如龙。
晚上很热闹。大约是因为年长的前辈们不爱逛街的关系,满街都是背着剑、挎着刀的少侠,互之间不免一番客气寒暄,也有三言两语不对路便就地单挑的,混着冰糖葫芦之类的吆喝声。很是热闹。
师哥白天休息了不少时辰,晚上便带着我在街上随意的闲逛,我第一次下山,见着这许多新鲜事物,眼都快看花了。
面人、竹丝编织的蜻蜓、还有昆仑奴面具。我手里捏着扁扁的钱袋子,犹豫的面对满目五彩缤纷。
“林溪。”
转头,一张狐狸面具下露出了林浅的脸,微笑着,眼睛晶亮。他一个人,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奔流,只是庸碌潮水。
师哥当下邀林浅同游,其间谈笑自若,分寸拿捏得体。时不时有几位女侠加入队伍,银铃般的笑声惹得四周不断投来倾慕眼光。女侠们说起林浅如何击败众多少侠,游刃有余,进退自如,他只是微笑,神情倨傲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快。相形之下,我好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投在他们身后。他们都在发光。夺目耀眼。
人们常说众星捧月,可天上哪有那么多月亮?倒有许多闪亮的星星。儿时练功至夜,银河横跨天穹,数不清的星光照亮院落。间中有些星星亮,有些星星暗。我想,有些星星注定就是这么光亮,而有些星星,终其一生,都是黯淡。
林浅忽地揪住我的后领,没等反应过来,已跟着他转了几个弯,与师哥走散。
“干嘛?”
“躲麻烦。”
他回头一笑:“下午败给我的那些家伙一直跟着我们。”
“那师哥他……”
“你师哥早知道了。他是聪明人,别担心。”
“你怕他们?”
“哼,我只是没功夫搭理他们。”他眉眼飞扬,指着前方说道:“到洛阳哪有不看牡丹的道理,那些女人太吵了,我们抄到她们前面去。”
在山上的时候听师哥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这也是缠着师哥带我下山的理由。
洛阳大会吸引了众多江湖人士,每条街道都是人潮如水。接踵摩肩。林浅领着我,绿色的背影如游弋在水中的小鱼,我渐渐跟不上他。
五、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林浅站住的时候我们之间还隔着好几个人,我没挤上前去,因为他身周站着几个陌生的少年。大概就是下午输给他的那些人,这是他的事情,我只能在旁。
“请问林少侠师承何人?”
“关你什么事。”
“林少侠功夫过人,定是师从名家,只是不知是哪位前辈?”
“怎么?”
“在下代家师问候故人,他日好登门拜访。”
“真奇怪,你明明不知道我师傅是谁,你师傅却认识我师傅?”
“不是在下自夸,大江南北,没有家师不认识的同道。”
“笑话。难不成你师傅不认识的便不是武林同道了。我师傅偏偏就不认识你师傅。”
“天下还没有我们六大派不认识的同道,你不敢自报师门,难不成你师傅是邪魔外道。”
“少废话。不就是不服气输给我么,动手吧,小爷教你输个痛快。”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手。石榴木的剑鞘已击中那少年拔剑的右手。少年的脸上多了一个红辣辣的巴掌印。
“太慢了。要赢我,回去苦练十年吧。”林浅嘴角浮起一丝嘲讽:“若你们师兄弟都不过如此,恐怕你师傅也未必是我对手。”
少年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的同伴相互递了眼色,将林浅围住,大声喝道:“你与我们为敌,便是与六大派为敌,六派弟子皆可除之而后快!”
话音刚落,许多人便围了上来,看阵仗是早就安排好了。原先他们只想杀杀林浅的锐气挽回些门面,可林浅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面子。他们真笨,若林浅有心顾及他们的脸面,擂台上,便不会一招便令他们下场。
身旁有人低声议论出阵顺序,提起已有人去招呼师哥,才想起我也算六派子弟,六派向来同声同气,可我功夫平庸,还不及那少年,出手无异自取其辱。
林浅越过众人,朝我一笑:“怎么,你也要跟我动手?”
“洛笑微门下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他自然也要动手。”一个白胡子老者站在不远处冷笑,刚才的事情,他都看在眼底。
我有些茫然。洛笑微是谁?林浅是妖孽?月光下,他的笑脸纤尘不染,犹有稚气,一双眼睛璨如星光。
这就是妖孽?
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洛笑微是谁?”林浅问。他也不知道这个人,这叫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哈,你连师门都不敢认!你以为老夫这么好糊弄?”
“你都知道自己是老夫了,快些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吧。”
“不除妖孽,何以为家。”
“切,但凡与你没有交情的便是妖孽,你要除多少妖孽?”林浅似笑得开心,“我看你这辈子都没有家。”
“放肆!”老者不怒自威,大义凛然。
林浅大笑。环视四周,噌一声,长剑出鞘。剑刃辉映月光,分外雪白。“你们谁先上?”
老者脸色一变,咳嗽起来,身旁的人搀扶他往路旁的酒楼休息。
周围的人纷纷拔剑,我正犹豫,师哥已来了,很自然的站到我身前,俊朗潇洒一如往日。
“上!”
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场面突地混乱,推来挡去。师哥护着我退往圈外。远远看去,一片刀光剑影,人影模糊。
“师哥,他是妖孽么?”
“他们说是便是吧,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早还有论剑会。”师哥淡淡的开口。处变不惊。
“洛笑微是谁?”
师哥没有回答我。一名紫衣男子堵住我们,我认出他就是擂台上击败师哥的那个人。没有交谈,师哥与他动起手来。我惊惶回头,只见街上乱糟糟一片,早是混战局面。不时有人擦身而过,耳朵里听到的大多是什么小师妹喜欢谁妖言惑众早看你不顺眼你使诈……
一声清啸冲破云霄。
林浅执剑横冲过来,绿色布衣上沾了些许血色,在他身后一片血淋淋背景。听不清楚的叫骂呻吟充斥交织,全然与他无关。
他朝我笑,纯真无邪,半带疏狂。不知为什么我也笑了起来,他剑上一片清明,那些师兄弟身上的伤明显不是出自他手。
“去看牡丹。”
“嗯。”
我回头想知会师哥一声。但师哥跟紫衣人斗得正酣,奇怪,师哥此时明显占上风,那擂台上怎么会输给他呢?紫衣人后力不继,脸憋得红通通,恼羞成怒。
“小溪你去吧。”师哥没回头,淡然地吩咐。紫衣人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没等他开口,师哥的招式猛地加快,将他逼退十多步,一时间顾不过来。
我跟着林浅绕开混战中的侠客们。他一定不是妖孽,他甚至比师哥还厉害,却不曾见他伤了谁,而且他跟师哥一样很照顾我,像我这样不起眼的人,他都肯照顾,怎么会是妖孽呢?
刀剑无眼,他总适时帮我挡去招呼错地方的器刃,我有些羞愧。胡思乱想着,不过片刻,我们就离开那条街,向牡丹园行去。
“第一次看牡丹?”
“第一次。”
“好看么?”
“挺好看的。”
“你要看过其它花再来看牡丹,才知道它美在哪里。”
“为什么?”
“没有丑就没有美,没有好就没有坏。没有粗脂俗粉就没有国色天香。”
“没有庸才就没有高手。”
“你不是庸才。”
“咦?”
林浅笑得很开怀,“你比一般人聪明多了。”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壶酒,他仰头痛饮。
“不是谁都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是谁都能把对别人的嫉妒清楚的写在脸上。”
他看着我笑,“是嫉妒,不是倾慕。”
我的确嫉妒。嫉妒师哥,也,嫉妒林浅。
“你的嫉妒很单纯,不会使什么坏心眼儿害人,不会自己想不开,更不会迁怒别人。所以,你很聪明。”
他是在夸我,还是在笑话我?他看起来很寂寞,笑得越灿烂,感觉越悲伤。
“呐,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接过酒壶,我也学他的样子仰脖子灌了一口,直呛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喝酒的法子,学别人的不一定就好。”他看着园里一朵朵碗大的牡丹,边喝边说:“很多人都忘记了,喝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酒。酒只要喝得开心,怎么喝不都一样。”
“过于在乎喝酒的方法,却喝不出酒的滋味。得不偿失。”
他最后说。
我已不胜酒力,醉眼朦胧间看见他朝我摇头,瘦削的脸上眼睛闪烁着星光。
“哦,酒量也很重要,不能喝就别勉强。”
七、恨如去水空长,事与行云渐远。
第二天醒来,睡在客栈的床上,枕头边放着一大朵牡丹,很香。
下楼,师哥已等我好一阵了。今天用饭的人少了些,听说昨夜六大派围剿一个魔头,折损了不少高手。不少人边吃早饭边咬牙切齿的商议着如何去找那魔头为同道报仇雪恨。据说那魔头伤了很多人,包括昨天赢了师哥的那个紫衣公子,于是今早的论剑会不得不推迟举行。
我看着师哥,喃喃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快吃吧。”师哥淡淡的催促我,“一会儿六派子弟要聚头商议如何铲除邪魔歪道。”
“师哥,我想回山上去。”
“嗯,等洛阳大会散了,我送你回去。”
大会结束,是十天后的事。各派都派出数名精英,参与对洛笑微门下妖孽的围剿。人人出谋划策,商议出了许多可供实施的锦囊妙计。所欠缺的只是那妖孽的行踪。
师哥一直恭敬的参与其中。只在晚上时回来跟我们一起用饭。
我跟着林浅逛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吃了不少美食糕点,肚皮有些微凸。这一次下山,不虚此行。想着回去后可以跟师弟们吹好一阵牛皮,他们也会用我看师哥的羡慕眼神看着我,心里就美滋滋的,甜极了。林浅说我没出。什么叫做出息呢?我看师哥这几天都累得瘦了一圈,这样的出息,不划算。
离别启程的时候,林浅拍拍我的脑袋,像个大人似的交代我勤练武功,好好跟着师哥,便挥手走了。
“你师傅到底是谁?”
“我们村里的铁匠。”
师哥骑着白马,我跟在后头,慢慢的远离洛阳。
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没有再见到林浅,有生之年,也没有听说他的任何消息。他像流星划过夜空,不真实。
我仍旧是师傅众多徒弟中最为平庸的一个,师哥早已自立收徒,师侄们常常参加会友擂,而我,年纪渐大,每天清扫山门,种菜做饭。
有时,年幼的入门小童们会偷跑来菜园躲懒,这时,我会讲故事给他们听,故事很短,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浅的故事,本就很短。
师傅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我不怎么在乎。
他的故事需要有人听,无论听故事的人喜欢谁,讨厌谁,以后想要成为谁……他的故事,需要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