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大建听到父亲有病的消息,在单位请了假赶紧回了县城的家。他知道,如果是小事,父亲是不会到家里找他的。

       大建的父亲自从退休之后,就一直在老家住。他一个人种了几亩地,养了几只母鸡,还有一只看门的大黄狗和一只黑狸猫。平时,他把这些鸡狗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样金贵,谁动它们一下他就跟谁急,包括大建的儿子小美。

       所以小美并不怎么喜欢爷爷,小美一直跟大建说在爷爷心里,他还不如那几只鸡鸡狗狗。所以平时星期天回去时,小美一般是不去的,只有大建一个人,隔一段时间总要回去看望一下父亲。

       大建到家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家里的灯火早亮了,妻子姜兰在厨房里正忙着炒菜。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大建看到父亲一个人落寞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他那旧军绿棉袄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显得是那么的不相衬,满头白发在明亮的灯光下特别刺眼。父亲腰也佝偻着,还不时大声咳嗽着,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也许是不常来县城儿子家的原因,在大建宽敞明亮的客厅,父亲看起来还是有点拘谨,两只像枯树皮一样的手不停地搓着,不知是应该放在哪里。

       大建走到门边的桌边,放下摩托车的头盔,一边跟父亲打着招呼,一边又埋怨着:“一直说让你不要种地了,清闲几年,你就是不听。”

      父亲一边叹息,一边咳着说:“也不是怨那些事,老了,不中用了。这次咳嗽有几天了,就是看不好,我就寻思着还是让你陪我去县医院做个检查。”

      大建看着父亲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儿时骑在父亲身上赶会的情景又浮现在了脑海里。但他不敢露出来一点愁绪,他知道此时的父亲像孩子一样脆弱,所以他尽量挤着笑脸。

      “明天我送你去医院吧。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上次还不是咳嗽了好几天才好,你放宽心吧。”大建故作装轻松地安慰父亲说,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这病到底严重不严重,毕竟人老了。

       爷俩谈话间,姜兰已将饭菜端上了桌。因为公公不常来,姜兰还是去集市上买了几个萦菜。在平时,大建回来是享受不了这待遇的。这几年因为买房的事,一家人过得紧紧巴巴的。再加上儿子小美今年读大学的大笔开销,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吃饭时,大建想把藏在家里半年多的五粮液拿出来,爷俩想好好喝几盅,却被姜兰拦下了。姜兰很明事理地说,爸都病了,你就别让他再喝酒了。大建自然知道姜兰心里真实的想法,但考虑到父亲有病,大建也就不再坚持了。

        爷俩吃着饭,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家常。姜兰在一边殷勤地给公公夹着菜,大建看着心里也颇感安慰,不时向姜兰投去感激的笑容。

       吃罢饭,几个人在桌边喝茶聊天的时候,姜兰对大建说:“三全昨天来了,说盖房急用钱。问我们借他的钱能不能先凑合着还点。”

      大建听了没言语,只是地深深地抽了几口烟,停了好久才皱着眉说:“我想想办法吧。我们买房时,人家那么爽快地帮忙,也不能在人家有事时不还钱不是。”

      大建的父亲也半天没说话,后又面耷拉着脸说:“你们买房我也没给你们拿一分钱,想想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姜兰听了,就想到买房时做那么大难,公公每月有一千多元的工资,却连一分也没跟他们贴补。想到这些,姜兰把白嫩得掐出水的脸扭到了一边,脸上显出老大的不高兴。

        大建瞪了姜兰一眼,转过头,勉强搭着笑脸说:“爸,你自己的钱只要够你用就可以了,别老想着我们。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呢?”

       姜兰听了大建的话,撇了撇艳红的嘴,朝着大建狠狠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作声。但她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让时时察颜观色的公公看到了,老头更加的不安和拘谨起来。

        夜深了,大建把父亲安置好,回了自己的房间,姜兰早换了睡衣在床上躺着。已经过了四十岁的女人了,由于没怎么做农活,姜兰看起来还是那样的风韵依旧,像一朵暗夜里的玫瑰,总是让大建欲罢不能。相比妻子的娇艳,大建却像经霜的松树,满面尘土色,眉头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来的,胡子拉渣。刚四十多岁的他,两鬓已斑白。

       这一夜过得很难。大建也没心情和姜兰温存。他在心里想着借钱还三全钱的事,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听到姜兰均匀的呼吸声后,大建一个人披衣来到了外间,在沙发上沉闷地抽着烟,他额头上的川字显得更深了。该借的朋友几乎都借了个遍,大建实在想不起找谁借了。

       第二天早上,大建揣起刚发的工资,陪父亲一起去了医院。做完检查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父亲看起来很不安,他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踱着步。

       大建也被他弄烦了,就有点带气地说:“爸,你能不能坐下来歇一下吗?”

        父亲听出了儿子的不耐烦,一时停下来,可隔不了很久,就又开始踱了。大建看改变不了父亲,就闭上嘴不再讲话。也是怕检查有不好的结果,他在安排好父亲后,一个人去了检验室。

      在接到检验结果的那一刻,大建觉得像被晴天霹雳打蒙了,他根本没想到父亲得了肺癌。他自己首先想的是,去哪里弄这么多钱给父亲看病。

       但大建想到父亲的不安和焦躁,还是赶紧调整了心态。在见到父亲时,大建装作轻松地跟父亲说,检验结果就是一般的肺部脓包,观察一段时间可能得动个小手术。看到父亲平静了下来,他心里却惊涛骇浪般翻滚开了。

       回到家,趁着父亲到院前小菜园溜达的机会,他给远在深圳的弟弟小建打了电话说了父亲患癌的事,同时又给在福建的妹妹玲子打了电话,还特意嘱咐玲子先对跟着她一起住的母亲保密。

       大建在这样的关头还是不知该不该让母亲回来。母亲和父亲两人之间的恩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大建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父母两个人聚少离多,父亲在他们几人出生前就在外工作,而且一呆就是几十年。这个家一直是靠母亲支撑起来的。十年前,父母两人大吵了一架,从此母亲去了妹妹玲子那里,任他们三人怎样劝说,母亲都没有回来过。自母亲去了玲子那里之后,父亲一个电话也没给母亲打过。他们两个人就是个性太强,谁也迁就不了谁。人家常说,年轻夫妻老来伴,他们倒好,到老了各过各的,摆出一幅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

        在吃饭时,大建试探性地问父亲,想要母亲回来。父亲只是不讲话,神色很凝重,却也不像以前,一提到母亲就发火。大建自己揣摩,父亲是同意了。

      大建心里像山一样沉重,父亲的病来得太突然,他不知道怎样应对这高额的医药费。

      小建和玲子在父亲病了之后,回来过一次,各留下了一些钱,又借口工作忙走了。是啊,家 家都要生活,开开门都要钱,又有谁家不挣钱能过呢?大建总是能体谅小建和玲子的不易,也就由着他们走了。

     母亲也回来了,但在大建看来,十年的相隔使父亲和母亲早已没了亲密感,他们彼此之间是那么的客气,就像多年前的朋友又相聚了一样。在父亲的医药费方面,母亲从没主动问过一次,好像这些事与她不相干。

       大建考虑到两位老人隔这么久见面,住在家里怕碍着姜兰不好意思,于是便把他们安排到了离自家很近的一处老宅子里,吃、喝、住、用一并安排齐整。

      大建自己回单位请了假,专心回来照顾父亲。虽然手里是那么紧张,他还是想办法每天买些新鲜鱼和鸡来为父亲补养身子。虽然姜兰时有怨言,但看到公公每况愈下的样子,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非动手术不可的地步,大建只好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去动手术。住院之后,大建每天一个人跑前跑后,挂号、抓药、煎药、送饭。这样一个月下来,大建原本稍胖的身体一下子瘦了很多。

      为了多挣些外快,在医院里,大建把六楼病房打扫卫生的活包了下来。虽然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给父亲买一次特效药用,但为了缓解经济压力,他还是接着做。尽管每天打扫卫生之后,他累得躺在床上像死去了一样。

        大建本来想父亲动了手术,病会好一些,却没想到手术之后,父亲瘦成了一把干柴,脸上的皮松松地耷拉着,眼窝深陷,青筋暴露的手,像经冬的枯松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因为化疗的原因,父亲本来就少的头发掉得稀稀疏疏的,像没出齐的豆苗。大建每次看到父亲的样子,总难过得想掉眼泪。想起儿时,父亲在他心里像山一样高大。而现在的每一天,父亲却随时都有可能与自己阴阳相隔。每次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痛。

      母亲却没看出有多难过,她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平静。每次大建去病房看父亲的时候,母亲总在和邻床的家属在聊天,聊着她跟着女儿在大城市的见闻,聊着她人生中得意的事情。这让大建打心眼里有一些抵触母亲的情绪。

       看到父亲每况愈下,大建给儿子小美打了电话,让他尽快赶回来。小美接到大建的电话,很快从学校回来了,但看爷爷并不是他的全部原因,最主要是因为生活费没了,想回来让母亲姜兰给他改善改善生活。

      父亲还是在一个寒冷的深夜走了,大建难过得失声痛哭,他想着父亲曾经种种的好,小时候的情景犹如电影一样在眼前一点点闪过。但同时,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一样解脱了。这么多天来,心理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压力已经快把这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压跨了。

       母亲望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只是冷静地坐着,看不出她有多伤悲。惨白的灯光映着她双鬓凌乱的白发,她像入定了一样坐着,整晚的。母亲看起来是那么的坚毅,让人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小建和玲子也回来了,只在忙着打理丧事,也看不出他们有多痛心。一大帮侄子、侄女、外甥、甥女,加上小美都在嘻嘻哈哈地聊着久不相见的新鲜事,忙着上网的事。好像悲痛只属于大建一个人的。

       大建在难过之余,注意到母亲已几天都没吃过饱饭了。她总是吃几口饭,就忙事去了,忙着迎客送往,忙着照顾孩子们,忙着给来帮忙的亲戚朋友端茶送水。总之,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大建给她端些吃的,没有别的人去关心她,更没有人去安慰一下她,甚或忽视了她的存在。母亲好像早已习惯了。

        接连忙了几天,才把父亲体体面面地下葬。这几天忙下来,大建也累得快倒下了,但他还得咬着牙坚持着。他不知道怎样向小建和玲子提父亲医药费的事,虽然他已经东挪西借了一大堆钱,虽然这些钱像大山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表哥李煜来了,带着父亲的工资本。其实大建也早知道,父亲的工资本一直放在表哥李煜那里。但不管遇到再难的事,大建都没问父亲要过一分钱,他张不了这个口。父亲把钱放在表哥那里,意思很明,那就是钱的事不想让他过问。虽然父亲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但大建总是能理解他的不易。

       但令大建没想到的是,父亲的工资本上竟有十多万的积蓄,除去这一段时间花的医药费,还剩有几万元钱。

       送走表哥李煜的这天晚上,大建睡得格外的早,也格外踏实。毕竟父亲也入土为安了,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只是明天,他还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去,去尽一位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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