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辆深褐色的奔驰在马路上开得飞快。刹那间,一声长长的刹车声让空气瞬间凝固,锦生手中灰白色雨伞砰的一声,掉落在地。雨滴狠狠地砸落在破落的伞面,雨伞摇摆不定。而锦生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以后脑勺为中心,向四周,慢慢地散开。散落在雨滴中的保险合同被雨水打得湿透,有人抱起了倒在血泊里的锦生,撒开了腿的跑,脸上还不时有泪水划过。秋雨仍然在下,下得很大,向大地射出了无数锋利的箭,穿透他们薄弱的心。
一
锦生和我是最要好的兄弟,他人单纯善良,多愁善感,老天眷顾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可他逢人就显摆,他这一生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就是长太高,晒不黑,吃不胖,非得别人骂他是臭娘炮,他才会闭嘴,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一听到这三个字就黯然伤神。
跟他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什么是他的底线,哪怕再亲密无间,有些话是终归不能说出口的。也正因为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才跟他处了二十多年。
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打电话跟我说:“哟!兰作家现在文笔可以啊。情啊爱啊的,没毛病……”
“借钱没有,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挂了!”
“别别别,给你打电话又不是问你借钱,喂,给我写个故事呗!”
“啥故事?”
“我啊,写我啊!前几天你不跟我说没有什么素材可写吗?我自己就是故事会。”
“状态不好,写不出来。”
“你就是不想写,像我这么有故事的人,从成长环境到人生经历,从中学时代到大学校园……”
“烦不烦?”
“我还没说完呢,哎!文青的圈子就是矫情……”
“你再说一遍?!你以为写作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恩……也是,但凡容易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事多磨,你别忘了哈!
……
锦生平时说话就贱兮兮的,跟我说话那更是油腔滑调。可我从来都没有介意过,我知道他保护自己的有力武器就只剩下苍白的语言和诙谐的语气,我从来不触碰他内心的底线。从小和他穿着开裆裤玩泥巴,跟他一起长大,很能理解他的脆弱,懂得他的坚强。
有天翻朋友圈,突然看到他“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动态,配图一张写有如果我失踪了,请别联系我;如果想要联系我,请别打扰的便签。评论不好,点赞更不对,打电话过去是关机状态,工作忙我也没顾得上再给他打电话,可他的动态着实让人担心,我俩的共同好友都联系不上他,一时间音讯全无。
长达半月之久,他终于在微信回复了我之前的留言: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又过了四五天,他突然给我发了这么一条微信:小时候,父母和我同时看上了一件衣服,父母用仅有的200元给自己买了那套衣服。长大后,我和父母又同时看上了一件衣服,我用仅有的200元给父母买了那套衣服。好多人经常问我读书的意义,我想说读书的意义就在于你从书中得知人性本就是恶的,可我还是无法释怀那些难以启齿的柔弱。
诚然,我也读过不少书,可对锦生的这条微信,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任何能够回复他的字眼,哪怕是个表情包我也迟迟不敢按不下发送键。锦生从小一幕幕渴望被认可,希望被尊重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里。
二
八月十五,锦生和他的父亲母亲守在镇子上唯一的一台电话旁,排队的人很少,可通话时间却很长。终于轮到锦生他们一家人了,那双被烟头熏黄的手指紧紧抓着电话,听筒紧紧地贴在脸面上,诚恳的样子都快要把耳朵压扁了。锦生的母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我冲锦生使了个眼色,村东头果园旁的葡萄、红枣都熟透了,我们约定好今天晚上行动的。他母亲狠狠拽了锦生一把,恶声相加道:“少跟兰家娃子在一起,小小不学好,长大没出息。”话语间,他母亲瞪了我几眼,又迅速转换成温柔的语气:“来,叫舅舅!”
哼,我就要跟你家锦生玩儿!前几天,我家跟锦生家因为浇地先后顺序的事情险些打起来,要不是那个佝偻着腰的村主任来的及时,两家肯定有人要住院的。可我又没打架,凭什么对我骂骂咧咧的,大人们的心事小孩子真是猜不透。
六七点钟,我扒了几口饭,正准备往院外跑,母亲一把拉住我:“正长身体,再多吃点!”
“我吃饱了!”
趁母亲不注意,一把挣开母亲的臂弯,朝锦生家跑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他家院子,他正在院里的菜地摘辣椒,旁边黄瓜的藤蔓都快要把他埋起来了,要不是他那张白净的脸,我还真找不到他。
我小声道:“锦生,跟我去偷葡萄啊,比你拳头都大的葡萄个儿!”我就知道锦生爱吃葡萄,故意用夸张的拳头姿势给他比划着。
锦生抬起头时,我看到他脸上有几道手指印,他细声细语道:“还要择菜、生火、烧饭,今天恐怕去不了了,要不你先去吧!”
“没事,没事,我等你,多晚都得去啊!明天他们就采摘运到山外去了,哪还有什么拳头大的葡萄啊!”
“可我……”
“锦生,火生了吗?”他母亲在后院狼嚎道。
我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了,可不能让他妈发现我,不然我俩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天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揣了手电筒藏到他家前院旁,我看到他正踩着小板凳刷锅,缸口大的锅都能把他给炖了,他踩着的小板凳一晃一晃的,要是踩不稳,一个趔趄就栽进去了。他那么白净,应该很可口!
“二飞,你别晃我了,我眼都睁不开了!”我手电筒的光在他脑门上一晃一晃的。
“那你赶紧的,还想不想吃葡萄了?”
“想……可我怎么出去啊?”
“恩……你就说你去问作业,别忘了拿作业本。快去啊,愣着干什么?”
“我不敢说,我怕……”
“怕什么怕,我都等你这么长时间了,他家葡萄晶莹剔透,他们都说没籽!”
“哦,恩……”
“快去快去,千万别忘了那作业本啊!”
他冲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挪到了他前院墙角跟。
“妈妈,我去问作业。”
“问什么作业?!”
“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我想……”
“你个猪脑子,吃的粮都跑脚后跟去了。”
“我……”
“快去快回,你要是10点以后回不来就别进门了!”
锦生耷拉着脑袋从院里走出来,他阴沉着脸,我跟他说:“你就不会说你有几道题不会做么,非要说你不知道作业!”
“不都还是猪脑子么!”
有时候我真的会被他的傻乎劲儿给笑晕,从小到大只要他情绪低落,总会冒出一两句让你哭笑不得的话。
在去果园的路上,我问他的脸上怎么了,他跟我说是因为早上打电话的时候没记住父母教的话,一听到舅舅的声音全给忘了。我想不通,这也要挨打?!
到了果园,我俩趴在被塑料包裹起来的大棚上,我率先划破塑料从铁丝网钻进去,并吆喝着他赶紧进来。
“手电筒呢,照着我啊,啥都看不见!”
我嘿嘿一笑,关键时候,他一点都不傻,手电筒微弱的黄光映照着红通通的葡萄,我摘了最大的一串,一口就咬了四五个。
“可甜了,快尝尝!”
“别摘那么多啊,我吃不完。”
“来都来了,多摘点……”
我三串,他一串,我一口四五个,他一口就一个。
“该回去了,10点一过,我可就进不去家门了。”
“小事儿,你跟我睡,咱再往前边走走,看看还有什么。”
“快过来,快过来,这边还有绿葡萄。哇,比那红的还看多了!”
我刚要伸手去摘,锦生一把拉住了我,“他们都说这个葡萄很贵,给他家留着吧!”
“就一串啊,一串值几个钱啊!”话语间,我就狠狠地将那一串葡萄给拽下来了,这一拽可坏了,葡萄秧可折断了一半,就连撑着葡萄秧的竹竿也被我给弄断了。
锦生瞪了我一眼,径直向葡萄棚外走去。
“喂,别走啊,你尝一口啊,就一个,我也不是故意的!”赶上他时,我手里的绿葡萄已经被我吃的没剩几个了。
“我不要!”仅剩的几个葡萄被他一把打到了地上,圆滚滚的葡萄散落了一地,我连忙捡起来,揣进怀里在身上蹭了蹭,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一个,他一嚼一嚼的样子真可爱,跟个小女孩似的。
“要不,要不给我妈妈带几串吧!”
“你是不是傻,偷来的葡萄往家拿,没听过那叫什么来着,人俱……”
“人赃俱获!”
“对,就是这个意思!”
说着我给了他一串红葡萄,“看你流口水的样子,真没出息!”
“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葡萄,真的很甜……”
我俩朝着回家的路走去,快到门前了,我俩的葡萄还没有吃完,我提议要把剩下的葡萄全部埋在地下,指不定明年就能长出和张叔家一样多又甜的葡萄。我俩刨了个自认为很深的坑,把剩下的葡萄全给埋进去了,并在上面铺了小石子,留作记号。
到锦生家门前,他轻轻推了几下门,已经反锁了,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我拽着他,“去我家吧,反正我家炕大,还烧得热,冻不着你!”锦生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脚步异常沉重,“快点走啊,要迟了,我家门也锁了!”
“你家门喊得开!”
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到我家一看表,九点半。
“龟儿子养得龟孙子,真不是个好东西!”天还没亮透,我就听到张叔在我家门前破口大骂,“你别不承认,不是你兔崽子的作业本,我就是他下的王八蛋!”我噗嗤一笑,张叔骂人真没水平,连自己都给骂了。
转念一想,糟了,锦生的作业本昨天落在了张叔家的葡萄园,我还没缓过神来,锦生母亲就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炕旁,把我身边的锦生捞起来,柳树条的印迹在锦生的屁股上一道又一道,直到现在,我还对万条垂下的柳树丝产生畏惧,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什么叫皮开肉绽。
我妈将我一把搂在怀里,迅速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可我挣扎着非要看锦生是怎么挨打的。估计场面太血腥了,我妈生拉硬拽的把我拖出了门外。最后我爸护下了锦生,他说再这么打下去,孩子就被活活抽死了,锦生母亲恶狠狠的怒斥道:“管好你家儿子再说,没一个好东西!”此话一出,我们都听出来锦生母亲指桑骂槐,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怨恨就更深了,可锦生还是乖巧的称呼着我爸妈:兰叔,兰姨。
“想吃什么,跟妈说,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偷人家东西是不对的,小时候……”我妈娓娓道来人生大道理。
“妈,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锦生了?”
“难说。”
这两个字一出,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锦生是不是要死了,他不能死,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去的。是我划破的塑料膜!”
母亲没想到我有这么大反应,“不会的,不会的,锦生不会死!”惊慌的语气中夹杂着不确定。
那几天,我闹着不吃不喝,每天守在锦生家门口,三四天了,他终于一瘸一拐地出来了,我跑上去迎着他,满眼都是愧疚地说:“锦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拉着你干坏事了,都是……”
“不关你的事,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八九岁的锦生那时候就跟我说这么无奈、酸楚的话,可我哪里听得懂。
“我爸说,今年就在院里给我压葡萄枝,明后年我俩就能吃葡萄了!”
“真的吗?”
我终于在锦生黯淡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丝光,“真的,我爸说了,葡萄长出来,一半都给锦生!”
“哇。绿的还是红的?”
“我爸说,红的成活率高,先插压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