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又过了一个街角。街上的行人像空气中的氧分子一样稀薄,马路上车辆来了又去,好像我们是秋日里随风飘落的树叶。一旁是老式的小区楼层,七八层的样子,应该没有电梯,大抵叫什么花园来着,我已经记不起名字来了。
程小灰开口道:“这么说,今晚你回不去酒店了?”
“如果必要的话,还是可以回去的。目前看起来没什么必要。”我故作轻松道。
迎着寒风,我瞧见程小灰薄薄的嘴唇微微发紫,她的眼神游离不定,想要抓住眼前的存在,那是醒酒之后空荡的失落感。被风一吹,似乎整个人已经离开了这条街道,到了看不见的远方。老式小区的楼房稀拉透出昏黄的灯光,似乎提醒人们,午夜就要到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补充道。
“那当然,大概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麻烦,越早甩开越好。”
“我没这么说。”
“可你是这样想的。”
“随你怎么说,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倦意涌了上来,我扶额低声说道。
“抱歉,我情绪不是太稳定,一整天都是。”程小灰叹了叹气,停下脚步,双手叉腰,转过头来,侧着身子,继续说道,“或许你可以考虑到我那里过夜。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唐突,但……我想如果有人在我身边的话,我可能感觉好一些,你能继续陪着我吗?”
我踌躇了起来,若是断然拒绝,似乎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若是干脆答应,又会让人家觉得我另有企图。虽然说我并不觉得程小灰会有这种想法。可说实在的,在大街上撞见人跌倒扶起来是一回事,去一个刚认识的陌生异性家过夜则是另一回事。这种事实在太荒唐,兴许有人喜欢,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见我没说话,程小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住的地方有两个房间。”
“你一个人住?”
“不,我有个闺蜜,是大学同学,我本来是和她合租的。她回秦皇岛老家去了,你可以住她房间。”
“她不会有意见?”
“不会,这几个月她恐怕都不会过来了。”
“这样吗?”我仍有一丝顾虑。
“是的。唉,你不知道月宝有多惨。”
“她怎么了?”
“你知道吧,我向来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谈论太私密太个人的话题。其实,除了月宝,我真的不和别人倾吐心事。”
“我明白。”我微笑道。
“可是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说话。”
“因为月宝不在吗?”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就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你人不错,是个不错的倾吐对象。”
我静静地往前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月宝她家里一直催她结婚,但其实她是同性恋,她一直不敢跟家里人说,只有我知道。刚到大学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怪怪的,当时只是觉得羞涩而已。后来有一天,她和我说,她喜欢我,我才知道。”
“那她怎么回老家去了?”
“她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连跟我都不怎么说话了,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还冲我男朋友大吵大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三角恋。”
“你有男朋友?”
“前男友。刚分了。”程小灰一脸平静说道。
我似乎理解为什么她一个人醉倒在三元里外的大街上了。
“我去问了心理医生,说可能是抑郁症。我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实在没办法,就打电话叫她家里人带她回老家。我没说她是同性恋,只说她因为结婚的事情焦虑过度。”
“你觉得让她回老家真的好么?”
程小灰白了我一眼,有点生气地说道:“那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边上,要是她想不开,都没人管。回老家至少能保证她的安全。”
“好像也只能这样。”我摇摇头,确实也没想到好的办法。
“话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互相介绍一下自己。我叫程小灰。”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向我靠拢了些。
“梁雨生。”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你说的是梁羽生吧?一代武侠宗师。”
“对,你喜欢武侠小说?”
“谈不上喜欢。偶尔消遣时看一看。相比武侠小说,我更喜欢侦探小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侦探小说?”这个话题明显勾起了她的兴趣,她立时兴奋起来,语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原本迷离的眼神也愈发明亮,于昏暗的街灯下,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很难说具体喜欢哪种类型的侦探小说,以前喜欢本格派、古典派,后来又接触了美式硬汉派侦探小说,社会派也读了不少,甚至像伊坂幸太郎这样难以定义的推理侦探小说也喜欢读。”
“你喜欢爱伦·坡吗?”
“美国那些侦探小说家我都挺喜欢的,但我最推崇的是雷蒙德·钱德勒。我一直认为钱德勒是一位被低估的小说家,他的作品被划分在推理小说这个类型里,而多少被忽视了作为文学家的地位。”
“是么?”
“许多侦探小说都试图透过惊奇骇人的案件,去剖析他们那个时代的所面对的问题。在这方面,钱德勒是最出色的,并不刻意剖析什么,只是忠实地观察和记录。举例来说,他的《漫长的告别》表达的主题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一些人认为是马洛和伦诺克斯的友情,但实际上他们的友情并不牢靠。也有人认为是对五十年代美国社会的图景式解剖。他们既是对的,也是错的,现在的人总是试图从一部小说里解读出一个惟一且确切的真理。小说不会告诉你什么真理,告诉你真理的是‘鸡汤’,或者是一个数学公式。小说是一种探寻,对未知领域的探寻,这种探寻既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如果没有这种探寻,小说和‘鸡汤’就没什么分别了。”
“你是学文学的?看你说得那么专业,头头是道。”她抿紧了嘴,眼神怪异,看了我一眼。
“我有个朋友是侦探小说家,他总是找我讨论侦探小说。关于侦探小说,他有一整套自己的理论,简直可以写一本书。”我想了想,继续道,“他是雷蒙德·钱德勒的超级粉丝,对钱德勒的小说可谓是倒背如流,尤其是钱德勒书中人物那些长篇大论,他随时随地都能脱口而出。”
“刚才你的理论还是他的理论?”
“我的理论,我得承认,有相当一部分受到了他的影响。”
“那他写了吗?”
“没有,他给许多出版社投了稿,回复大多是,写得不错,素材丰富,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对侦探小说的创作有很好的指导意义。可说到出版这事,就杳无音信了。”
“为什么呢?”
“这还用说嘛,因为他没名气,市场不买账。其实到现在为止,他连一本侦探小说都没出版过。”
“一本侦探小说都没出版过的侦探小说家?”
“那也是侦探小说家,不是么?他总说自己没有遇上知己,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的小说。只有我还愿意看他写的小说,所以他老是找我讨论侦探小说。”
“你不烦他么?”
“当然烦,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上门来,通常他一声不吭,抱着几本最近在读的侦探小说就来了,甚至有时候半夜打电话过来,跟我说他新的想法。不过,有时候觉得他固执得可爱,他写的侦探小说,太多的长篇大论,一会是昆德拉式的偏离故事主线的哲学思考,一会又像钱德勒笔下的人物那样怒火燎原,抨击社会,总之就是昆德拉和钱德勒的混合体,这种侦探小说怎么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呢?”
“他还在写侦探小说?”
“对呀,他还是那样不知疲倦满腔热情地写着,他时常说,等他成为畅销书作家,他就不写侦探小说了。上次他兴奋地跟我说,新认识了一个出版社编辑,表示有兴趣出版他的侦探小说。那是九月份的事情了。”
“到时候我买来看看,看看这位固执又可爱的侦探小说家写的侦探小说是什么样的。”
“我劝你还是少抱点希望。”
“走吧,快到小区了。”她侧身招呼我道,也不问我有没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