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玠中的毒无药可解,这世间唯一可以抑制毒药发作的灵石在顾琳琅的心脏内。若是离开灵石三丈之外,沈玠便会开始感到心脏刺痛,离开灵石超过四个时辰,武功尽失,八个时辰,筋脉寸断,十二个时辰,药石罔效。然而灵石若离开流动的血液亦会即刻碎成齑粉丧失效果,是以沈玠若想活下去,就不能离开长阳公主身边,更不能不护她周全。
沈玠中毒这五年来倒是因着长阳公主很是出名,中京厉害的说书人都能说上好些个“三丈护卫”的故事。老百姓最是喜欢沈玠这样的角色——漂亮娇蛮的长阳公主身边长相俊逸冠绝天下的美男子偏生是个身份低贱的护卫,然而这护卫忠心耿耿,从不离开公主三丈之外,更因身手不凡屡屡英雄救美,公主也似乎对他颇有情意.......
看热闹嘛就不嫌事大,谁不想看一个小小侍卫建功立业位居朝堂最后抱得公主美人归呢!
倘若这些说书人知道,沈玠护卫长阳公主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恐怕当场就能给气到背过去。
当然,大家这说书的台本肯定也得撕了重写。
当事人沈玠倒是早已从最初得知中毒时的震惊狂怒变为理智平静的接受,虽说余生不得不陪着长阳公主度过,也比死了强许多。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再难的事也有可能实现。但若是死了,虽是一死百了,终将一事无成。”这是沈玠的师祖北极老祖在他离开元辰山前说的话,时至今日,沈玠都能分豪不差的回忆起师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模样。
因着舆图的事,沈玠辗转一夜到天蒙蒙亮,索性直接起身到内院练剑,他惯用的剑叫万仞,是他爹沈彻幼时习武所用的剑,北极师祖将剑给他时还取笑了他父子二人一番:
“沈彻在剑道上的天赋不及你万一,万仞在他手里纯属明珠蒙尘,如今将万仞交予你,方才算不辱没这一代名剑。”
听师祖这么一说年幼的沈玠期待起了与自己阿爹比剑,他央求师祖:
“师祖你一定要做裁判,不然依着阿爹,肯定是输了我也要赖皮的。”
然而现在沈玠与父亲阴阳永隔,别说比试剑法了,因为中毒的缘故,他连去给父亲祭拜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沈玠对顾琳琅的厌恶便更深了一分。
初夏的清晨,空气干净又清新,槐花香若有似无渗在其中。沈玠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修长的手指握紧万仞剑把,长剑缓缓出鞘,他运气于剑尖一点,只见整个剑身即刻被若有实质的雾气包围,须臾之间沈玠踏足跃起,快如闪电,一袭白衣与泛出白芒的万仞仿佛融为一体,向着内院槐树直掠而去,霎时间剑光大盛,又迅速敛去。直见沈玠缓缓落地收剑入鞘,背对这棵槐树,长身玉立,满是寂寥。
莹白的槐花本在枝头含苞待放,然而此刻却尽数被沈玠剑气所伤,纷纷落下,仿佛下了一场槐花雨。
刚刚起床的顾琳琅还未来得及梳洗更衣便在窗边看到了这副情景,槐花雨中的沈玠如同幻象,她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自己若是弄出了声音,沈玠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槐花落尽,顾琳琅才缓过神来,她从碧纱幮中跳出,来不及着履便跑至内院。
“沈玠,这招叫什么?为什么只见槐花掉落,叶子却一片都没落下?”
沈玠闻言转过身,看着蓬头垢面还赤着足的顾琳琅,忍不住皱起了眉。
“无冬,麻烦你去把殿下的木屐取来给她穿上。”沈玠吩咐着一旁的宫女,“无夏,等会儿你有空了把这些槐花收起来,交给司膳做些槐花糕。”
无冬无夏早已习惯沈玠安排长生轩内事宜,听到他吩咐便立刻行动起来。
院子里呆在原地的只有一个顾琳琅,槐花糕三个字是她的定身咒。
顾琳琅的娘亲沐夫人,生前最拿手的糕点正是槐花糕。她在顾巡登基前因病亡故,每年五月她忌日,顾琳琅都会给母亲供奉一盘槐花糕。顾琳琅没想到沈玠这番槐花雨竟是为自己而落,正暗自窃喜,却听见沈玠冰冷的语气说:“槐花糕是为师娘做的,她对沈某有养教之恩,你无需自作多情。”
长阳公主被戳破了心事,又羞又恼,但未多时就已自我疏解,她想着沈玠无非逞个口舌之快,那槐花就算不是为我,还不是为我娘亲吗?总之不是为别人就好了!复又想起沈玠所说的教养之恩,皆因沈玠的亲生父母与他并不亲近所致,故又暗自为沈玠心疼了许久。
沈玠生母白祈凤是西夏的苗人女子,自沈玠出生后就对他没什么舔犊之情,成日醉心于蛊毒巫术。沈玠的父亲沈彻也不欲对他多加管教。沈彻与顾巡都是元辰山北极老祖的徒弟,两人有十五年师兄弟的情分在,沈彻便自己的师弟顾巡收沈玠为徒,代为教养。因此自沈玠三岁时入顾将军府,拜顾巡为师,沐夫人便一直照顾沈玠的饮食起居直至她病重身亡,对沈玠而言,沐夫人是犹胜生母的存在。
正是因为顾琳琅这张脸,与沐夫人有七八分的相像,沈玠始终无法下狠心伤害她的感情。
可也正是因为顾琳琅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事却与沐夫人行止的光明磊落高洁无私没半点相似之处,也就更加让沈玠对顾琳琅厌恶不已。
顾琳琅并非不知沈玠所想,她就是太知道沈玠如何想她,才能次次踏着沈玠的底线试探——让他爱上自己肯定是不可能了,让他恨自己却又不甘心,还不如日日惹他厌烦,烦到他老死那天,没准咽气前想的还是自己的脸呢。
沐夫人的忌日将近,长丰帝在朝堂上却也因此大发雷霆。请求圣上看在先皇后沐夫人在天之灵的份上广开后宫以便丰盈子嗣的朝臣正跪成一排——这场景颇为喜感,国之栋梁们为着皇帝不肯临幸女人的问题大有跪到死的架势。
顾巡重重地掷茶盏于殿前,官窑出品的上等青花瓷发出清脆的声响,碎成许多片。
他对一众朝臣呵斥道:“朕说了此事不必再提,虽然朕只有长阳一个孩子,但在立储这件事上早已有打算,定不会动摇国基。日后谁再提广纳后宫之事,先去自领三十大板!”说罢他径自挥袖退朝,看都不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文武官员。
顾巡对沐夫人确实情深不渝,早已下定决心绝不续弦,亦不会纳妾。若他还是镇国将军,如何处事自是随他所愿。反倒如今贵为天子,顾巡连根头发都跟国运相连,自然让朝臣有充足的理由整日劝谏。前朝陈氏因血脉稀薄而断绝的事又如警钟一般,虽大家不敢明着提,拐弯抹角的话也说了不知多少次,直听得顾巡耳朵生茧。
不过这番闹腾倒是给长丰帝提了个醒,他突然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顾琳琅已经及笄,这已是女子当嫁的年纪。若沐无馨还在世,定会在两年前就给琳琅相看合适的对象了,不会如他一般,事到临头才想起这一出来。
思及此长丰帝立刻便差人唤了长阳公主过来。
“儿臣叩见父皇。”长阳公主行礼时,仪态万方,颇有一国公主的风采。
“小人叩见皇上。”沈玠虽是跪在一旁,却有种青松不折的气节。
“起身吧,给琳琅赐坐。”长丰帝眼里只看得到顾琳琅,完全把沈玠当空气。
顾巡看着他这转眼间已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下颇为感慨,心想若是可以,留着顾琳琅一辈子在身边也未尝不可。她自小聪明过人,倘若假以时日悉心教导,做一国储君又有何难?只可惜世人太过保守,怕是不太能接受一个女帝继承大统,更何况与其让她余生和自己一样日日与那帮老骨头斗智斗勇,还不如轻松快活的嫁人生子呢。
顾琳琅今日罕见的猜不透她父皇的心思,当然,若是让她知道“因着早朝时朝臣劝皇上立后纳妃,导致父皇想起来是时候该给她找个驸马”,她可能现在就提刀去砍人了。
“琳琅,你今年已经十五岁,寻常人家的女儿这时候已经出嫁了。你娘亲走的早,是朕疏忽了,今日叫你来就是商议此事。”顾巡笑着看向顾琳琅,“你想怎么选驸马朕都依你,比武也行抛绣球也可以,或者说朕也可以命人把三品以上官员家里未曾娶妻的适龄男子画像都要来,你先挑选,再择日让他们进宫......”
“父皇!”顾琳琅赶紧打断了她爹的一厢情愿,熟练的摆出羞涩与不舍的表情,眼睛瞬间就漫上了一层水雾:“琳琅还小,舍不得阿爹,不想这么早嫁人。”
顾巡对这个女儿本来就宠得没边儿,顾琳琅这番话又是正中顾巡软肋,他马上就把先前的盘算抛至脑后,“琳琅舍不得阿爹,阿爹也舍不得琳琅。自古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琳琅若是不喜,待你年满十八岁再找驸马便是了。”
“谢谢阿爹!”顾琳琅靠这小技俩得逞,笑得颇为没心没肺。她琢磨着阿爹现在心情正好,于是打算乘胜追击,再多提一个要求。
“阿爹,女儿很久没见师祖了,想微服去元辰山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好不好嘛。”
顾巡听闻此言眯起双眼,破天荒把目光放到了沈玠身上。
沈玠只垂头不语,仿佛早已入定,并不曾听到任何声音。
看到顾巡望向沈玠的眼神颇为不善,顾琳琅急着解释起来:“阿爹,真的是我想师祖了,要不是沈玠身上这劳什子的毒,我才不高兴带着他去呢!师祖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如何,琳琅不亲眼去看看便不能放心。更何况娘亲的墓也在元辰山上,此番前去也能在忌日好好祭奠下娘亲,还望阿爹成全女儿一片孝心。”
顾巡看着顾琳琅许久,轻叹了一声,终于松口:“也好,你就去替朕好好看看你娘亲。朕虽不担心师父的身体,但也怕他所用之物有所短缺,朕会派人送些他可能要用的物什,你可以跟着货物车队一起去元辰山,这样既安全一些,也没那么引人注目。”
“谢谢阿爹!”顾琳琅欢欣雀跃。
“沈玠。”长丰帝转脸看向沈玠,冷若冰霜的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小人在。”
“护好公主周全,不该有的心思不要有。”
“小人明白。”
顾琳琅攥紧了衣襟,紧咬下唇,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失态。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但正因为如此,才必须要回去。
有些事,确实只有北极老祖能给她答案,也只有找到所有的答案,她才能解开自己和沈玠眼前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