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打着卷儿从门边嗖嗖掠过,几皮残留的漆也伴随着凋落下来。不知何时,这木门竟如此破了。面上雾蒙蒙的一层灰,门缝的边角处还结着几丝蜘蛛网。红漆也掉了大半,红一块白一块的,满是裂纹。像是冬天冻裂的口子,微微向外翻卷着脆脆的,一碰就碎。
再次站在这扇门前,我却没了以往的胆量,门虚掩着都不敢进去。屋里头一点声也没有,只能闻到门缝里漏出的酒味。我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瞟了一眼手里的画,放胆上前。叫了声李叔,推开了虚掩的门。一下子,呛人的酒气全都涌了过来。我捂住鼻,一眼就看到了衣柜旁的李叔。他半躺半睡的瘫软在地上,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似乎是睡着了。身旁散落了好些酒瓶,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这才不过几月,他的啤酒肚都没了,衣服松侉侉地架在肩膀上,皱巴巴的似乎很久没洗。裤子上还沾有半干的呕吐物,黏糊糊的湿了一大快。裤脚一上一下的随意拢着,露出黑红干瘪的小腿。脚上仅搭着一只鞋,另一只不知去哪儿了。
这还是以前那个李叔吗?我扶着门,呆住没动。印象中,李叔很爱干净,厂里发的两套藏青色的工作服都被他洗得发白。服服帖帖的穿在身上,盖住了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头上再顶个红色的安全帽,很是神气。
那时候,不光李叔倍儿有精神,就连他家的门都是新的。门上的漆是鲜亮的虾子红,透着牛奶的暖香。再配上柠檬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像是一块精致的西洋画板。阳光印上去都明晃晃地闪着光哩。我喜爱得紧。寻着李叔不在家,偷偷地在门上画了好些小人。没等画完,李叔就抱着毛毛回来了,拉着我好一顿说教。可没想到,自那以后这扇木门就真得成了我和毛毛的画板。也是,李叔中年得子,没两年又死了老婆,毛毛他是拿命宠着的。夏日里,李叔拿着蒲扇为毛毛扇风驱蚊,几乎整夜没合眼。冬日里,他就把毛衣敞开把毛毛包在里面,模样滑稽的像只袋鼠。平日里,下班回家,还没进门儿。他就楼道里就大着嗓门喊“宝诶!”就连我们画画时,他也总爱哈着腰背着手,跟在我们身后。一回头准能瞧见他对我们笑。那神气劲儿,眉毛都翘起来了,眼睛也笑成了橘子瓣,右脸颊边还有盛着一个极深的酒窝,嘴角给弯成了极好看的弧度,露着几颗黄牙,很有几分味道。
这样的时光如果能够延续下去,李叔绝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那天也和往常一样。既没有乌云密布也没有电闪雷鸣。我依旧站在门前胡乱地画着小人儿。李叔哼着小调在阳台上晾衣服,还时不时地舞动几下手里的晾衣杆,扮个关公。毛毛就在他旁边流着哈喇子,拍手笑。晾完衣服,李叔上厕所去了,让我看下毛毛。我含糊不清地应着,瞅了眼毛毛。他正在搬凳子,小肉手扣在凳子边儿上,手腕处折了一道横,积着一圈肉。草绿色的开裆裤上还露着撅起来的小粉屁股。我不禁笑了笑。接着往门上添了几笔。只听见“吱呀”一声,李叔拧开了厕所的门。我微一偏头,眼角的余光里就仅剩下一节藕粉色的小肉腿,像直升机里被抛下的包裹,刷得一下,直线下坠。李叔磕磕碰碰地跑到阳台上,猛得向下一望,大喊一声“宝诶!”转身冲下楼。我无法接受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拿着粉笔一直傻在原地。直到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才惊醒过来。冲到阳台上,佝着头,向下望。围观的人很多,全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呈保护圈的形状围住了,躺在地上的毛毛和跪在旁边的李叔。我的眼泪早已不自觉地流了满脸,也顾不得擦,闷着头往楼下冲。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却看到毛毛侧躺在地上,耳朵下面流出了一淙淙殷红的血。李叔跪在他旁边,背脊一点一点地弯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先是抽搐了一下,接着喉咙发干,然后全身轻微地颤抖伴随着从胸腔里发出的撕裂的沉重的像狼嚎一样的恐怖哭声。
时过境迁,耳旁仍时常回荡着李叔的哭声,搅痛了我的神经,再没去过他家。直到今天收拾屋子,看到一张毛毛的画。画上有几个小人,颜色涂得鲜艳明亮,还细心地用黑笔写上了“祝爸爸生日快乐”几个字。终是激着我鼓起勇气,来到李叔家。推开门,却看到眼前这幅惨破的光景。扶着门,站住没动。暗自吸了好几口气,拿紧了手里的画。见李叔一直打着酒鼾,才敢硬着头皮上前。慢慢地离得近了,才发现李叔老了许多。头顶已经有一大把发丝都白了,零散地盖在脑袋上。还有一绺沾着汗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爱笑的眼睛。脸上的褶子里都起了斑。胡子就湿哒哒地黏在脸上,不知是酒还是未擦干的鼻涕。我别过头,不忍再看。将画放在他身边,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却看到门上的漆已经碎了一地,门锁上也爬满了锈迹。木门残破灰败的样子像极了李叔。我不敢再碰,只好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吹掉门上的灰尘,尘粒却不小心掉到我的眼睛里。涩涩的,还让人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