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活在童年没有书的阴影中。
四五岁,正是羡慕萌芽的年纪。看到邻家小孩捧着郑渊洁的童话,玩着游戏机,就跑到厢房问妈妈,为什么咱家没有?妈妈忙碌的手顿了一下,继而放下锅铲,俯身摸着我的头说,“咱家穷,买不起。”“妈妈骗人!”我跑回东屋,开始把我的不倒翁、小水枪、望远镜、玻璃球一股脑翻出来,希望妈妈是骗我的,希望他们把好看的漫画书和好玩的游戏机藏在某个角落,只等着我去找。结果,除了找到一本卷边发黄的《劳动经济学》、打碎一个暖壶之外,什么都没有。为此,我挨了爸爸一顿暴打,听了妈妈一夜啜泣。也是为此,“咱家穷,买不起”几乎成了一句魔咒,让我开始学着不去向父母要哪怕非常喜欢的东西。在其他小朋友看漫画、打游戏的时候,我就默默回家,挎上望远镜,用小水枪和玻璃球打不倒翁,实在无聊,就在《劳动经济学》和我能找到的所有纸上涂鸦写字。
大约小学三年级光景,一天爸爸从单位拿回两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如获至宝,虽然识字不多,但却依靠字典磕磕绊绊读了四遍。《银色马》,《戴帽子的男人》,《诺伍德的建筑师》,一篇比一篇精彩,让人目不暇接。至今我还记得这本书,浅绿色的封面,印着一只黑色烟斗,烟斗冒出缕缕青烟,青烟中一个头戴猎鹿帽的大鼻子身影。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他让侦探成了我童年贫瘠心灵中第一朵绚烂的花,侦探故事让我广受小伙伴喜爱。
随着我日渐长大,开始认识了“大团结”,开始了解这种花纸的神奇——能换来我喜欢的东西,于是开始背着父母偷偷攒压岁钱。我用压岁钱买过许多东西,像笔、卡带、变形金刚之类,但早已不知所终,唯一留下的,就是一摞大大小小的书。我依然记得第一次买书的情景。
那年我读初一,校门口每天都有小贩骑着三轮车卖书,卖的多是席娟、刘墉等人的流行作品,再就是《读者》、《青年文摘》等大众杂志,都是盗版书,卖点在便宜。每天上下学,三轮车边都人头攒动,围着一群不爱学习爱矫情的男男女女。对这类书,我向来不屑一顾。一天下午,我得了感冒,头痛欲裂,于是请假早早出来,见三轮车边冷冷清清,便稍微驻足,居然看到一本墨绿烫金字的《唐诗三百首》,在纷纭俗物中卓尔不群。虽不知蘅塘退士何许人也,但我立即被一首首精美绝伦的诗吸引了。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李太白的豁达,杜工部的沉郁,王摩诘的超脱,白乐天的亲民,一切尽收眼底。我完全陶醉在诗的世界里,直到一个声音说道:“买一本吧?刚到货的。”我才回过神来,摸遍口袋,一文不名。卖书小贩看到我的窘样,便说道:“要不你明天再来,这本书给你留着。”我说:“你等等”,然后转身回家,在新华字典的书皮里拿出珍藏了许久20块压岁钱,又兴冲冲回来,买下了这本书。这么一折腾,我的感冒好了一大半。
从此以后,诗歌成了我广受欢迎的另一个原因。我也曾梦想,有朝一日能成为诗人或作家。
心理学家说,成年人的许多行为,都是对童年阴影的反抗。这话不错。
读大学后,我看透了“咱家穷,买不起”的魔咒,不过是经历文革磨难的父母知识不足罢了,因此决心用知识改变命运,拼命地买书,多到读不完,为了我的孩子不再重复我苦涩的童年。我有每月400块的生活费,虽然和身边的同学比起来,这点钱少的可怜,但我在支付吃饭和恋爱的费用之后,努力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书。为了买书,我会一连几天吃白米饭,喝免费汤。大学那些年,除了买书,图书馆也成了课堂、食堂、宿舍之外,我最常光顾的地方。由于专业的关系,我在大学读的主要是英美文学作品,从最初的《鲁宾逊漂流记》、《简爱》、《双城记》,到后来的《米德尔马契》、《英国诗选》、《愤怒的葡萄》,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该等身了。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培根、蒙恬、兰姆、奥威尔等人的随笔。这些随笔篇幅短小,字斟句酌又一气呵成,毫不矫揉造作,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尤其喜爱培根的《论读书》,觉得他道出了读书人的心声。开宗明义的那句“读书可以怡情,可以傅彩,可以长才”,还有谁能把读书说得更透彻?我也曾模仿培根,用英文写作随笔,也曾幻想过成为随笔作家。硕士毕业后,我准备工作,告别了我苦读20载的校园。离校前,我在图书馆里徘徊许久,向我读过的书们道别,又把没来得及读的书复印带走,作为校园留给我沉甸甸的回忆。
我找到了公务员的工作。由于从没接触过社会,初入职场,难免跋胡疐尾,进退失据。看到身边同事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我只恨自己的蠢笨,固守着从书本学来的所谓善恶是非标准。我决心改变,不再以逢迎拍马为耻,不再以虚情假意为羞。为此,我买了许多成功学的书,学习怎样说话,怎样做事,怎样做人,怎样拍马屁,也买过官场小说,孜孜不倦地研习弦外之音和勾心斗角。然而在躬身实践四处碰壁之后才醒悟,成功学的道理只是屁话,官场小说全是胡扯,现实远非几碗心灵鸡汤、几段官场侧记能涵盖的,也并非如书上说的那样诡谲和龌龊。我开始意识到,这个社会有它的问题,但并未混淆善恶是非,耍阴谋诡计的人能得逞一时,磊落正直的人才能屹立不倒。
工作六年之后,读书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欧阳修读书有“三上”:厕上,马上,枕上,我读书有三个“半小时”:每天工作前,读半小时;中午休息前,读半小时;下班回家后,读半小时。读书,磨圆了我的棱角,开阔了我的心胸,虽不敢说让我洞悉世事,至少让我更懂自己,更懂人生,也更懂爱情。我开始疏远软绵绵的文学,也戳破了不现实的作家梦,放弃了所有成功学与官场学,也没回归诗词歌赋的怀抱,而是怀着一份使命感责任感,开始研读历史,用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的历史,培养自己的底蕴和厚实。
现在,我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全家都在为新生命的到来忙碌着。在整理东西时,我把所有的书进行清点并重新码放,发现自己的藏书居然有数千本。当然,《劳动经济学》是不在其中的,因为它早已被扔进了垃圾堆。和它一同被扔掉的,还有那句“咱家穷,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