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我是在将要窒息的恐惧中惊醒的。
调整呼吸,稍稍平静下来,才想到原来脖颈上并没有那双穷凶极恶的手。然而强烈的窒息感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仍压抑在心脏里颤颤巍巍。
这一切,缘于前一天和那个同床共枕十一年的男人的争吵。
1.关于那一天
那天上午收拾了一些家务。好不容易一次周末没有补习,拗不过孩子可怜巴巴的请求,中午出发坐两小时的公交车去儿童乐园,玩了两个小时,再赶两个小时的车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中午我们出发前,他起床,说,儿子啊,你们尽情地玩去吧,我要一个人在家借酒消愁——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它才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我们回到家,他果然已经烂醉了。
儿子开始写日记,我在厨房收拾,他在客厅骂街——准确地说,在骂我。
儿子的日记主题是“妈妈夸我真……”,他写的是《妈妈夸我真贴心》,但是思路还没有理清楚。于是我坐在他身边,悄悄地柔声和他一起回忆使我感到贴心的他的事情。我们静悄悄地尽量避免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会忽略了我们的存在而闭嘴,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用。或许是他的叫嚣无人理睬,于是他几次咆哮着强迫儿子到他那里去,以致于儿子几次带着哭腔抗议:“爸,我在写日记,你不要打乱我的思路行不行!”然而对于一个主观上特意撒疯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恶意放纵。就在这样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空间里——他在一边咆哮辱骂,我和儿子在另一边悄声交流——儿子把这篇充满柔情的日记写完了。很讽刺。
当然,晚饭还没有做呢。八点,有些晚了,而且还要面对一个随时冲过来的疯子,我只好剥了几根火腿,温了一包奶,填进儿子的肚子里,然后督促儿子洗漱。我还在泡脚,就听他连叫带骂把儿子弄过去,问儿子离婚了到底跟谁——当然,不管恐吓还是挑唆还是利诱,他从儿子那里从来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于是我马上听到高八度声色俱厉地质问:“凭什么!你凭什么跟她?你爹哪里对不起你!是谁天天接送你上学!在学校是谁照顾你!你这个白眼狼!明天开始我不送了,你自己走着去上学!你小时候……”无休无止的咆哮中,儿子一声不吭。我草草收拾一下赶紧过去,只见儿子坐在沙发一角,抠着手指,脑袋垂到胸前,像个接受审判的罪人,而那个人依然在咆哮:“哭!哭!你还像不像个男孩子!没有用……”我说:“儿子,不早了,快睡觉吧。”儿子这才抓到稻草似的赶紧起身快步进了卧室,眼睛红红的。我跟进去帮儿子拽裤腿,他也跟进去。
大概是眼看自己一个人演独角戏进行不下去了,他开始拉扯我:“我跟儿子谈话关你什么事?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我冷冷地推开他:“让孩子睡觉,明天上学早起。”然而这一接腔,似乎他的戏份又开演了,他一把揪住我的肩膀:“离婚啊,有本事你自己滚,凭什么带我儿子?凭什么!你去起诉啊,孩子判谁跟谁!判跟你,我永远不见他,他永远没有我这个爸;判给我,你永远别想见到他!儿子,听见没?你永远不准见她!”儿子一听又害怕了,哭着喊:“凭什么!我就要见我妈,我就要跟我妈……”恐吓不了孩子,他又气急败坏地推搡我:“少你妈的给我挑拨,这是我儿子,都是你挑拨的,都是你挑拨的……”看着孩子受委屈,被骂了一晚上压抑的怒火一下窜上来,我立马回敬:“你妈的!”他的脸一下扭曲了,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本来不大的眼睛因为瞪得太过狰狞,眼角似乎要裂开了,又薄又小的嘴也像眼睛一样要撕裂了,他指着我的鼻子:“你再骂他奶奶一句试试,看我今天敢不敢揍死你!”
其实真不该理他,对于一个已经让我心灰意冷的疯子,根本就不值得动怒。然而他始终不出去——我在,他就不会出去,他不出去,孩子就没法睡觉。僵持了一会,我站到了门外,我知道他一定会跟出来,就像一只狗盯住了目标就会忽略其他。他出来,我对着儿子房间说:“儿子,你先睡吧。没事,睡吧。”顿了几秒,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抓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是抓在右边胸上,九十来斤的我,就这样毫无抵抗力地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拖到隔壁房间,反手就锁了门。房间里黑漆漆的,他堵在门后,我几次试图推开他去开门,都被他狰狞着轻轻一推就倒在一边。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作为一个女人的耻辱——我身体健康,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但是在这个满身肥肉的男人面前,却像草食动物遇到肉食动物的命运一样苍白,拼尽全力想挣脱,对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控制于股掌之间——这只是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天生是体力上的弱者,然后却要承担因为体力劣势造成的羞辱。
几次推搡之后,我绝望了,既然拼不过体力,那么就对他的语言暴力进行回击好了——然而,骂街我也是骂不过他的。他把我逼成了泼妇,但悲哀的是我却永远泼不过他。
大概是太吵了,儿子到底还是跑过来,他小小的身体挤在中间抱着我,一只手拼命去推生物学上是他父亲的那个男人:“你干什么,放开妈妈,我要睡觉!”正值初春,还很冷,儿子只穿着秋衣秋裤,就那样光着脚踩在冰凉冰凉的地砖上。我心疼得眼泪掉下来,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儿子,没事,没事,我们去睡觉。”他竟然硬生生把儿子从我怀里撕下来,扯着我:“你不准走,我们今天一定要谈谈……”我愤怒地甩开他:“你没看到孩子光着脚吗?”
又纠缠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把儿子弄到被窝里的,满满的心疼,化成眼泪不止。我躺在儿子身边,他一张一张地给我递抽纸:“妈,没事了,没事了……”
深夜,他推门进来,坐在床边:“我知道你没睡着。我们谈谈吧,怎么就不能好好过呢?怎么就不能呢?我快被你逼疯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怎么过?”
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已经习惯这样没有一点过渡的转折。
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不想思考任何事情,其实我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是的,我想离婚。
这样的生活,已经快一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