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兩百公里的航線,兩百公裡的高鐵,兩個小時顛簸的公交車,我終於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家,一個依舊嚴格秉承年俗的小鄉村。辦年貨,貼春聯,殺豬宰羊,鞭炮連天。
夜晚滿天繁星,奶奶說三星正南,就是過年,我所有與春節有關的回憶都是奶奶給與的,奶奶教我包餃子,蘸糖瓜,禮拜長輩,而我最最難以忘懷的,就是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窗花。
奶奶出身書香門第,會讀書,善刺繡,不纏小腳,十幾歲嫁給了當時富足的爺爺家。奶奶一生愛美,家裡的枕頭被子上都是奶奶自己繡的鴛鴦戲水,祥龍騰雲,栩栩如生。正因如此,奶奶對自己的一雙手分外愛護,雖是生在農村,爺爺也從沒讓她乾過一點重活,十指不沾陽春水,指如削蔥尖。最令人稱道的,是奶奶剪得一手好窗花,逢年過節,鄰里鄉親都以向奶奶討一幅好窗花為榮耀,那也是奶奶的驕傲。紅彤彤的紙在奶奶的一雙巧手下翻飛折疊,不一會一張牡丹團簇,寓意富貴吉祥的的窗花就像變魔術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貼在白白的窗戶紙上,分外耀眼,年味十足。
奶奶總說,自己前半生把蜜都喝完了,剩下的苦就得慢慢熬。中央一聲令下,爺爺家被批成了地主階級,成了被批鬥的對象,抄了家不說,家裡的東西被砸得稀爛,爸爸和伯伯因為成分不好被勒令退學。仿佛一夜之間,家裡從家境殷實的大戶成了人人厭棄的落後分子,沒了土地,爺爺和爸爸等男勞力被派去集體勞動,勉強糊口。奶奶也要跟其他婦女一樣插秧,割麥,一雙玉手很快變得粗糙不堪,佈滿傷口。驕傲了半輩子的奶奶沒有被物質上的匱乏打倒,走在路上被窮鄉親們吐口水,喊口號要打倒她,也沒在人前掉一滴淚。
又一年春節,往年門庭如市的賓客全都離奶奶家遠遠地,生怕受牽連。家裡窮的只剩冷窩頭白菜,連生火的柴都沒有。“再窮也要像過年的樣子。”奶奶對爸爸說。她拿起了剪刀,找到些廢紙,靈巧地剪起窗花來。窗花被端端正正地貼在破舊的窗戶上,那是她最後的骄傲。
“快醒醒,天塌了!”1978年7月28日凌晨,中國唐山,7.8級地震,兩分鐘不到的天崩地裂,帶走了最疼奶奶的爺爺,還有她最愛的大女兒。奶奶不顧餘震,癱坐在廢墟上,久久回不過神來。爸爸說,人在最悲痛的時候,是沒有情緒的,他見過的,那就是奶奶。才四十幾歲的奶奶,回過頭來看看十幾歲的爸爸和伯伯,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蘇醒過來的奶奶,沉默地清理廢墟,料理後事。“什麼都沒想,就是活下去,我走了你爸爸和伯伯指著誰。”很久以後的奶奶很平靜地回道。
震後第一個春節,一家人踡縮在用磚和泥砌的一人高的簡易房裡,一闖破棉被是家裡最值錢的東西,好在有解放軍空投的壓縮食品,不至饑寒交迫。奶奶端詳著食品的包裝袋,拿出從廢墟里刨出來的剪子,剪了一幅“雙魚送福”貼在簡易房的墻上。她多剪了幾幅送給周邊的鄰居。歷經生死考驗的鄉親們早已忘記成分階級的成見,給孤兒寡母修葺房屋,接濟糧食。奶奶讓爸爸和伯伯牢牢記住幫過我家的鄰居們的恩情,後來的二十幾年,爸爸和伯伯都是村裡最熱心的人。
晚年的奶奶熬壞了眼睛,但剪窗花這門手藝早已融進她的骨髓,駕輕就熟。小時候爸媽忙,就把我寄放在她身邊,我哭鬧時,奶奶就剪漂亮的窗花,繡可愛的布娃娃哄我,懵懂的我早被奶奶高超的技藝折服,乖乖安靜下來。家裡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奶奶的窗花也越來越鮮艷,花樣繁多。對於小輩的我們來說,奶奶的窗花一貼,才意味著年來了,可以穿新衣、討壓歲錢了。
大學的第一年過年沒有回家,大年夜給奶奶打電話,末了還跟奶奶撒嬌說,香港過年沒有她的窗花,一點年味都沒有。“哈哈,等明年我給你剪了,你帶過去不就行了!”奶奶爽约了,而我終究沒等到那紅燦燦的窗花,那年大年初二,奶奶突發疾病,溘然長逝。媽媽說奶奶走得很安詳,面帶微笑。那把剪刀也隨著奶奶一起安眠。
我抬頭望星,星空耀眼,習慣了城市光污染的我竟對這最簡單的美景震懾。小時候,奶奶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好人去世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庇佑著她愛的人。
我執拗地找星星,奶奶會指引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