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拐进人声鼎沸的商店街后面那条狭窄小道里,这里就冷清得很,旧书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无精打采地平铺着,四角压着砖头,还有提着秤砣倾斜着称起干果和糖的小贩,而卖椰子的并不常见:卡车后面躺了些颜色暗淡、形状干瘪的椰子,是在海南当地最便宜也最下成的那种,却在北方卖着上成货的价格。眼镜摊斜立着,廉价的太阳眼镜和老花镜摆在一起,临着一个破烂的公交车站牌,摊主是一个黝黑瘦高的男人,鬓角微白,戴着黑墨镜,站在摊位后面。
“能卖出去吗?”
我心里想,却没有问出来,神情就像那些百无聊赖地背着手,停在小摊的斜角上的人们,突然间伸出一只手指,指着摊位上的某物问:
“这个多少钱?”
我是在那次帮姥爷买老花镜的时候第一次走到这条街上来的。摊主和摊铺与原来并没有任何变化。老花镜的度数都是统一的,那天来这买眼镜的人还不少,老板熟练地拿给我几款,并未做推销,看他的架势仿佛在说:随便挑一个吧,反正都差不多。
那个大鼻头的丑女人!她是我表姐的妈,兴高采烈地把太阳镜拿到我的面前。“是不是很好看?”当时我正在卧室的桌子上看书,她的眼睛发着光芒一直盯着太阳镜,让它在手指的摩挲中翻转了几次。我竟盯着那东西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出门了,我就后悔了,她并未察觉我的窘迫,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太阳镜上。何不装作自己喜欢呢,何不违心说些奉承话呢?她把东西拿到我面前不就是为了听到这些吗,顺了她的心意不是更好。她快活的声音出现在隔壁的房间里,“太好看了,妈妈。”她的女儿说道。我一直介怀这件事情,有了这件事的经验以后,我给出违心答案也就越发熟练越发圆滑了。我更能隐忍,冷漠,甚至无动于衷。
02
这些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巨大洪流般的货物,我从前不知它们将流往何处去。你几乎能在任何一条街道的任何一个摊位上,看到和此处一模一样、批量生产、落满灰尘的商品。在这些商品里面包含着一种:四方形,有条纹的,玻璃烟灰缸。
我曾在很多个家庭、很多个场合看到过这种烟灰缸,今天我将要拜访的家庭也在其列。那是具有实用价值的烟灰缸。我在公交车站牌前的岔道口站了一会,几片黯淡的落叶被风低卷着,搁浅在路边一个污浊的小水坑里。转身走向了右侧的居民区里。
在十三楼的明亮宽敞的大阳台上,我被邀请坐了下来。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是个小报记者,我们曾经建立了一些友谊。在谈话过程中,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烟,而我们之间就隔着这个烟灰缸:边缘闪闪发亮,底端黏附着一块硬痰,向内缩叠的烟蒂每次重重地碾压在正中时,硬灰块就又积厚了一层。对这次拜访和谈话的印象,必定和眼前这个烟灰缸联系在一起,它在我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阳台上这些浓密而高大的绿色植物被照料得太好,遮蔽了正午发烫的阳光,扩散着温热的湿气,滴水观音阔大的叶片正连绵地“滴答”着水珠。透过这些植物,我已经看到了来时走过的位于楼下的砖石小路、海洋般涌动的蓝色自行车棚,我已经走到了阳台,拉开窗户,强劲的风从一道渐渐扩大的缝隙里袭来并缓和下来,嘈杂的商业街区上那些嘶哑的低音质喇叭循环播放着的叫卖声再也挡不住了,混合着沸腾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尖锐的鸣笛,扑面而来。我已经捏住了这个烟灰缸坚硬厚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茶几上拎起来,在手臂伸长的极限,在接近天空的极限,它被推出窗外,正下方就是蓝顶的自行车停车棚。它在手指末端被坠弯的一瞬,重重地、垂直地下落,蓝色的翻腾着的海洋被砸出一个漆黑的大洞。
现在,它离我足足十三层楼那么远:一块硬痰,一块在中心反复碾厚碾黑的灰,一个玻璃的四方形条纹烟灰缸。
03
不是今天,忘记了是哪一天,我曾繁华商业街的橱窗里,看见一只橘色的天鹅状的烟灰缸。当时并未留意,如今想起来,那真是一只精美的烟灰缸。
他又点起新的一支烟,黏着吐沫的嘴角快速地喷吐着烟雾和话语,话语的末端也随烟雾飘散。顺手将燃着火星的烟蒂推到烟灰缸上空,弹了一下。
与我面前的这只烟灰缸不同,那是一只外形精美的橘色烟灰缸,灯光下闪闪发亮,天鹅微微展翅即将飞舞,她的长脖弯成优雅的曲线,她的头低垂着,眼眸神秘而安详地关闭。美,不足以形容它,它是烟灰缸王国里的天使。设计它的人,我猜想,一定曾面对着话筒上的海绵,在频频闪烁的记者们的闪光灯下,大谈特谈美学与信仰。那些海绵里不知沾了多少人声嘶力竭喷出来的唾沫。又或曾青筋暴起、心灰意冷,把前来拜访的记者统统关在门外。
一截烟灰松散地掉了下去,像缴械投降的战士,士气败落,一蹶不振。呛鼻的烟雾浮在空中,膨胀着渐斜的阳光里铺天盖地的灰尘,令我头昏脑涨。
这个时候,我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过楼下的砖石小路,路过蓝色自行车棚,还有那个倚傍着破烂公交车站牌的眼镜摊……走进繁华商业街,停驻脚步,望向那家有明亮橱窗的店铺:我会对女店员客气而礼貌地微笑,表达我的请求。而女店员白皙灵巧的双手,会像手捧王冠一样,郑重其事地把那只外形浮夸的天鹅烟灰缸从橱窗中捧出。天鹅的眼眸依然神秘而安详地紧闭。女店员戴着兔耳的发卡,穿着闪亮亮的衣裙和皮靴,就像出现在舞台上和电视里的魔术师,她的嘴唇微微开启,好像有三瓣,又好像四瓣……无数瓣……她有无数个身影重叠,有无数个嘴巴说话、无数个嘴巴突然同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嗡嗡嗡嗡嗡嗡嗡”,声音在我的耳膜里回荡共振……“请收好”,她说。彩纸包装的盒子被递到我手中,上面系着小小蝴蝶结。
“请收好。”
再次登门拜访时,我会这样说。
“不不不,怎能收您的礼物,太贵重了。”
“不不不,请您一定要收下……”
于是,我起身鞠躬:
“叨扰多时,改日再来拜访。”
“要常来啊。”
“一定一定。”
“可一定要常来啊。”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