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鸣凤乔
父亲又回山东探亲了,40多年来,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回老家了。每一次都是在春节前去,过了年再回来,为的就是和家人团聚。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祖父祖母也已离开人世。人都说“娘在家就在”,但是祖母的离去(祖父去世较早)并没有淡化父亲对家的思念。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思乡的心情似更加强烈。
父亲兄弟姐妹五个,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祖父母离开以后,兄弟姐妹又成了他思念家乡的载体。尤其是对大爷,年长他11岁的大哥。大爷对于他,是长兄如父般的感情。
若说以前“每逢佳节倍思亲”时,他惦记的是祖母,现在每到春节,他最惦记的就是他的大哥。
父亲已经是70岁的人了,但谈起哥哥,脸上还会泛着孩童式的微笑。我已是不惑之年,当然能够读懂这种微笑。
那种深深的思念,切肤入骨,不到一定的年事,不会体会出其中的深刻。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却不能朝夕相处。即使现在,交通如此发达之时,也不能随心所欲相见,只能任凭思念在心里疯狂生长。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
1-
今年腊月二十五,是奶奶十周年忌日,父亲是一定要回去的。提前大半年,他就开始准备。
现在大爷住在邯郸,和他的孩子们住在一起,搬离老家已经十多年。
他已经卧床好几年,不可能再亲回老家祭祖,他的那一份孝心只能由儿女们来替代。
父亲回老家,势必要去看大爷的,所以首先取道邯郸。
提前半个月父亲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在大爷那儿住几天,陪他一段日子。
大爷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孙子也一样,这是榜样的力量。
父亲常跟我说,奶奶活着的时候,即使80多岁了,还是一个人住。她喜欢安静,不愿意跟儿女在一起,主要是不想给儿女添麻烦。
但大爷每天晚上都陪奶奶住。他感觉奶奶年龄大了,若真有什么不测,没人在身边,实在太危险。
父亲不能像大爷那样经常尽孝,但他在老家的每一个除夕夜,都会陪奶奶度过,因为老人家看不懂电视。
娘俩在房间里,边说话边守岁,大多谈论一些陈年旧事,这些旧事像酒一样在心底涌起,是那样醇厚。说累了两个人就像父亲小时候那样,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父亲说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这样的时候是那样少啊!父亲20多岁就离开家乡,一路向北。由于各种原因不能每年回老家,对父母和家乡的思念,就化作努力工作、认真生活和道出的一声声平安,为的就是不让父母担心。
那时候他们每四年回去一次,每一次的相聚都是那么珍贵,总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好像刚刚来到,又到了离开的时刻。
每次离去,奶奶都会站在门口张望,和我们挥手道别。她那双惜别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她那挥起的手,总是出现在梦里;她的身影已经在风中蚀成了一尊雕塑。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仿佛还能听到她在心底深深的叹息。
如今这一切都恍若隔世。
2-
父亲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每次出去,他都不会忘记带手机。
他说他最怕关里来电话,因为奶奶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他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但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早晚都会来的。
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2008年的腊月,已经过了小年。杀猪宰羊、爆竹声声,人们欢天喜地地迎接春节。
腊月25那天,奶奶离开了人世。接到千里之外的电话,父亲止不住流出了眼泪。
60岁的父亲在春节将至的时刻,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直奔老家。
那是他童年的家,梦中的家,也是他一生一世的家。
那个家中曾经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亲情。这亲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破解的密码,是我们乔家独属的亲密。
每年年节父亲都会给奶奶寄生活费,有的时候钱紧张或其他原因寄得晚一些了,大爷就先垫上,说是父亲寄来的。
而大爷住院的时候,父亲赶到医院照顾了一段时间,他的细心和周到感动了同病房的人。他们都纳闷是什么关系啊,怎么会如此上心,得知是兄弟,纷纷翘大拇指。
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善解人意且内心柔软的人,他对陌生人都很好,更何况是他的亲人。
大姑是一个聋哑人,但是她对亲人的感情,绝不亚于正常人。
记得那年我和妈妈回去探亲的时候,由于父亲没来,她左右找,找不到父亲,然后用手摸着额头,从前往后一直摸,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二姑翻译说,她是在问父亲来了吗?即使她不能说话,在她心里,弟弟一直都是她的牵挂。
二姑的年龄和父亲最接近。由于父亲是男孩,所以二姑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因为二姑的牺牲,父亲在那个年代,才有幸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读了高中。而且父亲还说,在最困难的时候,爷爷奶奶身体都不是很好,家里没有粮食,是二姑一家接济才得以维持的。
三姑最小,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她的情感却最淳朴最直接。她说,每当看见火车的轨道,就会想起二哥,也就是我的父亲。
她说二哥就是坐着火车走的,沿着这个火车道一直向北,一直向北,就能找到她的哥哥。
没有父母了,兄弟姐妹就是最亲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们现在见面,首先就是抱头痛哭,仿佛眼泪可以替代所有的语言,那眼泪不是悲伤,是更复杂的无以言说的情感。
二堂姐形容说,他们兄妹可亲了,跟别人不一样。在他们心底,亲情永远都是第一位。
就连大堂哥的儿子都有这样的感悟。他说,在我父亲那一代,也就是他爷爷那一代,我父亲是整个家族的领头人;在他父亲那一代,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他二叔也就是我二堂哥,是家族的领路人;而到他这一代,他是长孙,整个家族振兴的重任,就落在他的肩上,他一定要做一个好的领路人,带着弟弟妹妹们过上好日子。
3-
父亲在邯郸呆了一周。像当年陪奶奶一样,他会和大爷在房间里聊天,大爷不能说话,却是一个好听众,记忆力也很好。
大爷是个有福之人。年轻时受过很多苦,但那时有几家不穷。父亲那辈很多人闯东北,我的堂哥堂姐们也在十几年前开始进城做生意,生意是红红火火,都在城里买了车和房,过着现代化的生活。
他们身上早就看不到贫穷的影子。在我们国家的大好形势下,他们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早早步入了小康生活。
小时候记忆里的土房土路,茅草风箱都沉在岁月里,估计近些年出生的孩子都不认识这些古董了。
奶奶的旧房塌了,堂哥发来了视频。看到那熟悉的一切,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的身影。
一个慈祥的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穿蓝黑色的斜襟夹袄,头带着黑色大绒的抹额。
我也对父亲说,回老家一定要多拍些照片发给我,我虽然不能跟着一起去,但是看到照片,就和亲自去了是一样的。
4-
堂哥领父亲去涉县游览了一二九师陈列馆,堂嫂和大表姐陪同。发来的每一张照片我都仔细看,看他们的容颜和身穿的衣服,还有身后的那些背景……但是我最关心的是父亲的心情,我可以在他的眉眼之间看到那种幸福和满足。
在二姑家,他们姐弟三个团聚了。大姑原来是一个很高大的女人,现在照片上却又老又瘦小。看到这些我心里酸酸的,但是她的微笑,我却感觉特别亲切。透过她的微笑,我恍恍惚惚看到了奶奶的影子,好像还能看到父亲的影子,又仿佛见到我年老时的影子。
我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庄严和美丽。那微笑是我们家族的密码,对别人来说是再简单、再平常不过的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奶奶在天上看着她的儿孙们如此相亲相爱,一定会微笑,带着我们家族那独特的样子笑。
5-
腊月25那天,祭祀如期举行。父亲提前来到山东,落脚于二姑家。他们在一起共享亲情的同时,又为了母亲的祭拜之事有了共同的话题。
大爷来不了,父亲必得忙前忙后。但我知道他是充实的,而且还是快乐的,因为只有这种时刻他才能找到那种久违的快乐,那种只属于自己家族的共同快乐。
很多时候肩上有责任,也是一种幸福啊!
人老了,都想叶落归根,只有在家乡的土地上才能睡得更加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