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极其敏感的人。有一回因为某件我根本没有在意,甚至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向我道歉,说她刚刚把话说重了,反而让我很内疚。我上大学时,外婆病的很重,没有及时去看她,因为我当时也生病住院,怕她担心,所以没告诉她。等我出了院去看她,外婆干瘦的身子蜷缩在床上,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身子用力地往床里面转,背对着我。但没力气,只能转过一半去,一边转,嘴里一边念叨“不用看!不用看!”外婆是在生我的气,没有及时去看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没能为外婆做些什么,外婆就过世了。我第一次想为外婆做些什么,是看到外婆犯病,浑身发抖,一直在床上哼哼。我急得说要打120,可舅妈说:“打什么120,她经常这样。”当时我就心凉了。我写这些,不是要丑化我舅妈,生病了不去医院,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普遍的,所以不能怨任何人。我第一次想为外婆做些什么,就这样失败了。从那儿以后,我经常幻想以后工作挣了钱,就把外婆接到身边照料,并且想到了每一个细节:如何跟我舅舅说,我外婆会如何地拒绝,我再如何地说服她。开什么样的车把我外婆送到我生活的城市,带她去上海的大医院做怎样的检查,做怎样的治疗,找个怎样的护工24小时照看她等等。这个场景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次,并且每想象一次就要把部分场景修正一次,让一切变得更真实,更完美。当然,这一次根本就没来得及实现,我就不得不去见外婆最后一面了。
去见外婆最后一面是个极其折磨人的过程,外婆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瘦得身体里没有一克脂肪了。外婆一直没哭,恐怕也是因为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份早已被榨干了。外婆说她“想走”,但是“走不了”,说我妈附在她的身上,说她好呢,不让她走。我不是无神论者,对鬼神之说一直是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我不畏惧鬼神,我觉得鬼神是生灵另一种的存在形式,和我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当外婆说出这些时,我并不感到害怕。大部分老人离世前,都要说些鬼神的事情,老家话讲,叫“留怕”,留一些让家人害怕的话。
外婆说她还有7700块钱,都在舅舅那儿,可她想留一些给我,舅舅不答应。我跟外婆说:“舅舅是你儿子,给他就给他吧。我现在工作了,不缺钱。”外婆说:“给他是不错啊,可他不能独吞啊!”外婆的意思,应该给我留一份。并且又说:“我外孙说话不向着我。”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很难过没能向着外婆说话,但我实在不想要那笔钱。我很惊讶外婆怎么会有7700块钱,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老妇人,是如何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的?我印象中,外婆只是偶尔去帮别人除点草,搬一两块砖之类的,能挣个二三十块钱。要攒7700,那要多少年啊!那是14年,刚刚工作一年,虽然收入低,但已经不把7700块钱看得重了。我舅舅一直没提过那笔钱,我也觉得那笔钱该归他,毕竟是他一直在赡养外婆。我只是遗憾外婆最后的愿望落了空,让我很难受。离开的时候我难受极了,我知道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我爸说了一些很不得体面的话,让我既气愤又难堪,什么“看过最后一面啦”,什么“我外婆该满意啦”之类的。外婆也用一种极其绝望而怨恨的声音应和着“看过咯”,“满意咯”。这种绝望和怨恨也许是因为愿望落了空,也许是因为外孙说话不向着她。但我觉得,外婆的绝望和怨恨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她自己的人生。最后我在我爸的催促下,带着对外婆的不舍,带着对我爸的埋怨,离开了外婆家。再见面,就是半个月后,外婆的葬礼上了。
外婆的葬礼迸发了一些家庭矛盾,我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不去参与。所以,有些恩怨,我甚至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也不想搞清楚。整个葬礼,我都觉得很难堪。有些事情,也让人寒心。所以,六七我没去。
外婆以前总骑个三轮车,去接表妹放学,去买点东西之类的。有一年冬天,外婆有了一双很厚实的皮手套,戴着很暖和,我也很高兴。但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一只,外婆一只手就只能戴着不能抵御任何严寒的线手套,几乎每天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一整个冬天。现在一想到因为我弄丢了一只皮手套,外婆在某个冬天,一只手每天都要被冻僵一两回,心里就不是滋味。也许是为了弥补以前的这个过世,我工作后,给外婆买过两套棉毛衫棉毛裤,专为老年人设计,很厚实的那种,希望她在冬天能暖和一点。这是我唯一为外婆做过的事。但舅舅说,衣服小了点,但能穿。我又有的难过,我唯一为外婆做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做好。
外婆把对女儿未尽完的爱延续到了我的身上,而这也多少弥补了我所缺失的母爱,让我感激一生。小时候外婆说:“等你长大成人了,我就完成任务了,就有脸去见你妈了。” 我问外婆:“怎样才算长大成人呢?” 外婆说:“等你参加工作了,挣钱了,娶老婆了,生了伢子了,就算长大成人了。” 按照外婆的标准,我至今都还没有长大成人,自然,外婆也没能完成她的任务。我时候想,如果真有鬼神,那外婆是怎样跟我妈交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