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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斧子不长眼了,一块柈子被砸得受了惊似地窜起来,擦着帽耳朵,嗖地向后飞掠而去。他眼一花,毫无必要地一缩脖子,背心上紧跟着热热地一凉。柈子砸在坚硬的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慌乱中,摸一把直冒虚汗的额角,——谢天谢地,毫毛也没碰破半根。可该死的腰却疼得更蝎虎了。
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桦木冻得嘎嘣脆,好劈。问题是,昨天扛水泥闪了腰,一抡斧子,那儿就是一阵恶痛,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胳膊也成了斧把,硬的,干脆不听使唤。
鲁建国默诵了两遍“下定决心”,不顶用。再诵一遍,还是不顶用。不诵了,拾起油渍麻花的棉袄披上,一屁股坐下来。屁股触到桦木墩子时,腰部没来由一紧,两腿也跟着一紧,疼的。
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烟荷包来,荷包里有烟叶,有裁好的报纸。熟练地卷好一只喇叭简,点着,美滋滋抽一口,人一下子舒坦多了。上衣兜装着半盒香烟,工农牌的,一毛六一盒,用来散人。新兵,每个月津贴费六元,不敢抽好烟。刚开始抽旱烟觉得特别冲,稍不注意就会打嗝,抽惯了再抽香烟,反而不过瘾。按鲁建国的家庭条件,抽二毛八一盒的迎春牌完全没问题,可他是新兵,得严格要求自己,要勤俭节约,艰苦朴素。偶尔买一盒好烟,也不是给自己抽的。他每个月拿到津贴,会第一时间去连部,在文书那儿存下四块钱。剩下两块,抽旱烟足够了。
接连抽了两只烟,鲁建国试着扭了扭腰,感觉好多了。但就是懒得动。
前后左右都是山。天阴,漫坡的积雪就像脏乎乎的老羊皮。参差错落的简易营房全在山脚下。桦木杆的墙,油毡纸的房,看不出哪点像军营。鲁建国刚来时非常意外。报名参军时,以为沈阳部队就是沈阳,谁知满载新兵的列车路过沈阳时最多停了半个钟头,接着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路过了哈尔滨,又路过了齐齐哈尔,一头扎进了大兴安岭,扎进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沙力沟。师部在一个叫博克图的小镇上,那儿好歹有小卖铺和澡堂子。星期天,大伙进城洗澡去了,连部前面巴掌大的操场显出了空旷。他一个多月没洗澡了,两肋轻轻一搓,全是黑黑的泥垢。皮肤还瘙痒,背心那儿挠不着,没地方蹭,痒得心慌。原计划今天必须去博克图,谁知道他妈的......
蓦地,伙房里的菜刀剁出了欢天喜地的响。
还是剁馅好哇!鲁建国叹了口气。伙房人多,热闹,有说有笑地做好事,多好。现在,除了值班的炊事员和几个做好事的新兵,怕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儿劈柴了。这就是没抢到菜刀的后果。一个人在伙房背后,孤零零地劈了一大堆柴,累得跟猴似的。他喜欢拿猴打比方:美得跟猴也似的;气得跟猴也似的;笨得跟猴也似的——他知道猴并不笨。猴比人灵巧。
现在,鲁建国望着一大堆没劈的桦木,愁得跟猴也似的,觉得这些木头一辈子也劈不完。况且劈完柴,他还得设法再做两件好人好事,才能凑够今天的指标。这指标是他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没办法,对新兵而言,按王老兵的忠告,要进步——确切地说,就是要争取第一批入团,就得做好事,做得越多越有把握。
从早到晚,可以做的好事说起来并不少。给全班挑水,给老兵打洗脸水、挤牙膏,扫地;吃饭时背诵毛选,语录或者老三篇,帮炊事班洗碗、扫饭堂、喂猪;星期天放弃休息帮厨,比如劈柴、挑水、切菜、剁馅;再就是帮战友洗衣物,缝被子等等。要做的好事不少,可是抢着做好事的新兵远远多于好事。这叫什么来着?好像就叫人浮于事。嘿嘿,好人浮于好事。
据说,最近要发展第一批新兵入团。又据说,全排只有两个考察对象:他和九班的牛喜。发展新兵入团,大伙都知道;谁是考察对象,则是六八年老兵王永坤偷偷告诉他的。那天王永坤跟他谈心,连抽了他两支迎春牌香烟,这才“打开天窗”跟他说了一翻亮话:“要进步,光是军事技术好,干活不怕累还不行,得抓紧做细小工作。记住喽,细小工作!”细小工作是好人好事的另一种说法。为了打败牛喜,他每天要做十件好事。
如果不是早上睡过了头,被牛喜抢走了水桶,唉,这会儿就做了九件了。现在只能算七点五件。劈完柴,伙房里包包子的肉馅也剁好了。人不可能生出四只手,同时干两件好事。就算能,也别想插上手,人家早就抢先霸住了菜刀。星期天开两顿饭,你只剩下一次背诵老三篇或洗碗的机会。这个机会同样要争,要抢才行。操!昨天晚上为了洗碗,才吃了个半饱。而且,假如再多吃一口,那件好事就没他什么事了。
伙房里,菜刀在案板上剁得更欢了。
鲁建国忽然有了睡意。
昨天到师部突击卸水泥,全班都累得散了架。摸黑回来,吃完饭,好些人顾不上洗漱,灰头土脸地放倒就睡,一睡就睡死。鲁建国却站了三班岗。他起岗,按顺序该传给大冯,大冯再传给副班长,副班长再传给八班。换岗时大冯半天弄不醒,心一横,干脆做好事算了。再一横心,帮一个人是帮,多帮一个人也是帮,便咬了牙,哈欠连天地硬挺了三个钟头,直接传给了八班。当然不能白帮,得把这件事写到日记里,重点突出自己的思想斗争:“白天实在太累,站岗时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但是想到这是为伟大的祖国站岗,一下子我就精神抖擞起来,彻底赶走了睡意。”对,就这样写。再来:“终于下岗了,轮到大冯了!看着大冯睡得那样香甜,不禁犹豫起来。多么可爱的阶级兄弟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想到这里,我毅然转过身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代岗这事,大冯和副班长知道后肯定不会吭气,但只要副指导员检查日记时看见了就行。鲁建国在王永坤的暗示下,已经相当善于写日记了,尤其善于写思想转变过程。三班岗站下来,反倒兴奋了。准备第二天抢先挑水,临睡前溜到九班把水桶“偷”过来藏好。不“偷”不行,全排就那么一副水桶,却有五个新兵抢着挑水。尤其是九班那个河南大裤裆牛喜,干细小工作比谁都卖力。他上床后嘿嘿一笑,明天,让他们满世界找桶去吧。
然而鲁建国睡过头了。虽然不等吹起床号就下了床,还是让牛喜钻了空子。没办法,赶紧扫地,给老兵打洗脸水、挤牙膏,好在七班只有他一个新兵,没人跟他争。开饭那会儿背诵老三篇,饭后洗碗,二者很难兼顾,洗碗的活儿到底还是让牛喜抢了先。
难哪!就说背老三篇吧,一进饭堂,就有十几个人同时占领了宣传阵地,十几条喉咙一齐哇哇大叫,拼了命嘶吼,谁也不让谁。加上碗筷盆勺的磕碰声,喝粥的吸溜声,稍一走神,你就会败下阵来,昏头昏脑丢掉一件好事。鲁建国感觉到指导员赞赏的目光,便沉住气,使出吃奶的劲,把大伙压下去。最后一个对手太难缠,嗓门不大,却足足跟他对抗了两分钟。他急红了眼,用最大的嗓门,愤怒地吼道:“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对手终于乱套了,结结巴巴勉强挣扎着背了两句,失望地回到了饭桌旁。可是这样一来,就算你一口吞俩馒头,也赶不上洗碗了。更令人愤慨的是,牛喜趁他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当儿,三下五除二吃饱了,挤在洗碗的大盆前,洗得热火朝天。还故意冲他咧嘴一笑,满脸青春豆直放红光。鲁建国吃不下去了,忽然急中生智,一把夺过炊事员手中的扫帚,一面费力地吞咽嘴里的小半个馒头,一面打扫饭堂。正得意终于占得先机,却见牛喜挑了一担猪食,大摇大摆地朝猪圈方向颠去。
党内走资派,
你娘的个逼!
你呀你的葫芦里,
装的是啥东西?.....
牛喜一路高歌——不,应该是兴高采烈地咆哮。幸亏牛喜不识字,不然往“宣传阵地”上一站,那天生的大嗓门,谁他妈还是对手!牛喜不识字,却并不妨碍他带头大批判:“俺操你走资派的亲妹子!”火力比谁多猛。
连、排干部都偏爱牛喜:大老粗好,根红苗壮,有劲,听话,干啥都嗷嗷叫!
呸呸!鲁建国照手心啐了两口,攥紧斧把往起站。刚一动弹,就疼得呲牙咧嘴。腰像是要断了?他畏葸地望了一眼斧头,在想象中抡了一下,立即感到腰部被咬了一口。他火了,用力扭一下腰。疼。又扭一下。疼出了眼泪。不敢扭了。娇气!小资产阶级通病!他狠狠地想。又想:洗碗扫地挑水剁馅与劈柴,就数劈柴最累,还最费时间,凭什么只能算是一件好事?劈柴太他妈不合算了。背老三篇,也他妈的不合算。
伙房里,至少有五六把菜刀在菜板上猛剁。
鲁建国是城市兵,天然就比农村兵落后。更倒霉的是他读过初中,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拿指导员的话来说,知识分子更需要思想改造,更需要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因此,他必须比别的新兵做更多的好人好事才算是下了功夫。指导员还说,做了好事不要怕别人不知道,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现在,鲁建国不相信群众的眼睛。
有的“群众”会通过日记知道他劈了柴,可是“群众”看得见他的腰已经快要断了么。
鲁建国想着,咬着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捂着腰,又回头望一眼那堆已经劈过的半件“好事”,一步一“咝”,慢慢朝三排七班的营房走去。
2023年3月2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