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至今单身，不大爱出门，也不见她交新朋友。

我们都暗地揣测李宛的寂寞，带着一身地铁味打开家门，残羹冷饭，没有一点人气儿，说不定得怎么难受，于是都同情李宛，微信号电话号打着包往李宛手机里发，亲妈似的盼李宛找个男朋友。

不是我们闲操心，李宛念书的时候不这样，是个多情种，人又漂亮，挺不让老师省心的，也不知怎么，几年过去，到了可劲儿撒野也没人管的年纪，李宛反倒冷淡起来，满树桃花全让她腌成桃干，闲来无事一人就酒吃了。

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也不知装的还是真的，李宛都精神焕发，情绪高涨，像老太太刚抱上亲孙子。准备好的话就全憋回肚子里，谁也说不出来了。

我猜不透李宛这个人，照理她不具什么慧根，浑身上下都是七情六欲的味道，如果不是浪在外头的那几年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心里就结了冰，演起这出看破红尘呢？

后来在一个冬夜里，我得知了李宛的秘密，其实有关李宛此人，四个字就可概括了：愚不可及。

那天我后半夜我接到李宛的电话，声音却不是李宛，是一个我肯定不认识的年轻女孩，告诉我李宛喝大了，正在三好桥北。

我打上车，车窗摇下不到一厘米，想来想去，想不出李宛会有什么麻烦，风太冷，就又摇上了。

到了那我第一眼见到的是小尤，也就是给我打电话的女孩，蹲在路边正给李宛擦嘴，她跟我说是李宛在外念大学时认识的朋友，来找李宛叙叙旧，俩人也不知聊到了什么，触到李宛High点，一喝就不可收拾，我太了解李宛了，李宛平时不喝酒，红的白的不论，根本就不爱喝，但谁要硬和她喝，她喝上了就停不下来，喝断片儿喝吐为止。

这会儿李宛脚边已有一摊呕吐物了，还有不少溅到了小尤裤腿上，我先是拿手机拍下这一幕，以便李宛清醒后加以嘲讽，谁知快门声一响李宛来了精神，突然抱住我小腿就不撒手，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向小尤，小尤耸耸肩表示她也很无奈。

李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不可怜，小尤蹲一边继续给她擦脸，合着她哭我得架着，还得一人边上伺候着。

等李宛终于哭累了，嘟囔了一句话：我想你啊，李佳。

声音不大，口齿不清，但足够我和小尤听明白，小尤的手顿住了，走出去好远把纸巾扔进垃圾箱。

回去的车上，小尤点起根烟，看李宛咳了两声，又掐了，问：李佳是谁？

我看她一眼，她正偏头看窗外，路灯晃过，半张脸隐在暗处，像文艺电影海报似的，完了，没劲，我心想。

这俩人之间不简单，我是看出来了，李宛更不简单，从听到李佳名字的那一刻，拨云见日，李宛此人我就懂了七分。

李佳是谁呢？

她是我和李宛的高中同学，李宛特别喜欢李佳，所以我特别不喜欢李佳，当然我现在知道，我们仨的关系，谁和谁的也不是一回事，但我估计李宛在当时也是不清不楚的。

那时候我们都住校，李佳瘦，胆儿小，我和李宛放学后就到她教室门口等她，穿过陀螺园，一块去晴晴文具店买零食，然后沿着操场闲逛。我那时写过很多诗，都是天黑后，从操场上得的灵感。

我成绩差，个子矮，处处不如李佳，李佳不声不响的，待人温和周到，有很多男生喜欢，李宛夹在中间，感情远不如我和李佳外显得激烈。

那会儿赶上运动会，不少人放学后在操场上练长跑，里头有我和李佳都喜欢的一个学长。

学长很弱，以我现在的眼光看，身上有一种学究的气质。

如果他不是报了5000米长跑，就是他也看上了李佳，因为他总是从放学后，一直跑到女寝封楼。李佳和学长很能跑，我和李宛赶不上，就往操场中间一躺，看看星星月亮，聊人生哲学。

李宛问我：学长是不是喜欢李佳？

你看出来了。

那李佳喜不喜欢学长？

早晚的事。我心里想：屁话！学长那么优秀，那么有学问，傻瓜才不喜欢学长。情人眼里出西施，世界上最真的真理。

李佳和学长还在跑，从我们眼前经过，一路跑向地老天荒。

李宛突然用书包砸我：你是不是也喜欢学长？

我没回答，照李宛脑袋上来了一下：闭嘴！

李宛就懂了。

半个月后运动会，学长跑了倒数第一，谁让他光顾着早恋来着。但学长和李佳终于在一起了。

李宛抱着我就哭，我说你哭什么呀？李宛就说哭你，我说我用得着你？我自己不会哭？然后我俩就一块抱头痛哭。

后来李宛就变着花样想把李佳和学长拆散，给学长写匿名情书，当着李佳的面跟学长抛媚眼，暗地勾结学校里不良分子威胁学长等等，她成了一个毫无道德和节操的插足者，结果不仅没将他俩拆散，李宛和李佳却彻底闹掰。

我那时还以为李宛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我，我感动得痛哭流涕，对之前嫉妒她和李佳关系的行为羞耻了好长时间。直到这个数九寒天的后半夜，李宛一通电话就能把我叫到三好桥，难说没有当年感动的沉淀。

可那晚过后我就明白了，李宛并不是全为了我，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她自己，因为那时候，李宛心里理不清，实际上她对李佳的感情，和我对学长是一样的。所以李宛必须补偿我精神损失，十几年感动全喂了狗了！

再后来我们高三，学长毕业了，我们什么也顾不上，昏天暗地的做卷子，仅有的那点心悸也都是对着成绩单。

毕业那天，人人都忙着撕课本，和老师合影，就李宛自己闹肚子，一遍遍往走廊那头跑，每回都能路过李佳的教室。

李宛考去了南方，横跨大半个中国，念完书又跑回来，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我把李宛带回我家，和小尤合力把她搬上床，累得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小尤自己给李宛脱了外衣，又擦干净脸盖好被子才出来，在客厅里点着烟。

我说：你别上火，和李佳，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过去了。

小尤说：没过去，在李宛那儿没过去。

我说：说起来，要不是你，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事，不知道李宛喜欢的是女孩。

小尤：我知道李宛没跟人说，你也别提。

放心吧，这我还能不懂？

之后有那么几分钟我和小尤谁也没说话。

烟抽完了，小尤找烟缸，我递过去借机问：你呢？李宛怎么和你说的？

小尤狠狠捻着烟头：她说得想想，一想就他妈好几年了，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尤现在的形象太酷了，联想她之前怎么对李宛，我几乎瞬间就站在了小尤这一边：放心，等她醒了我骂她。

算了，这事不是骂的。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她犯傻，爱人也不是这么爱的，和李佳，都多少年不见了。

你知道她们私下没见过？

小尤给我问愣了，我的确不知道。

李宛啊，是个念旧的人。小尤见我不说话，兀自感慨道。

听了这话，我想也不想就抓起李宛的包，找出她的手机，想翻她微信联系人列表，小尤拦住我说这样不行。我没理睬，这种不道德的事高二那年李宛自己没少干，这就是报应。

果然在一个特殊列表里我找到了李佳。

一翻李佳朋友圈，发现人家已经结婚了，但新郎不是学长，是个一看就是自己赚钱不花专给老婆花的好男人。

李宛呐李宛，你说你还跟这矫情什么劲儿？国产青春片看多了你有初恋情结啊？

看到这连我都怒了，拍着胸脯跟小尤保证：这事交给我！保证还你一个风花雪月的李宛。

小尤叹口气：那你就跟她说说吧，好好说，她应该听你的。

第二天趁李宛酒劲未消，我把她带到高中时常去的铁板烧店，无视她撒泼打滚，不回答她一切问题。没等多长时间，李佳就来了。

我与李佳从高中毕业就没再见过，如果不是她在我对面坐下我完全认不出来。

李佳还是高高瘦瘦，温温柔柔的气质，见到我们似乎还很喜悦：咱们可好久不见了啊。

看来她把李宛当年搞破坏的事全忘了，对我也一点不记恨，毕竟嘛，都是学生时代的傻逼事，谁像李宛似的，把生活当成十八流言情小说。

接下来的谈话很融洽，只有李宛很尴尬。

李佳讲起她老公根本停不下来，概括就是她老公不仅自己好，对她更好，她现在生活幸福，别无他求。

我看时机正好，直接问道：当初李宛给你和学长搞破坏的事你怎么看？

李佳笑了：不就是李宛觉得我抢了你喜欢的人，故意捣乱嘛，当时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学长啊？还挺生气的，后来就当笑话看了，觉得李宛还挺讲义气，本来嘛，当初她对我也好，我怕黑，你俩还来等我一起放学，我都记着呢。

李宛眼睛瞪圆了，张张嘴，没发出声。

我还要接着问，李宛在桌底下踢我，不让我说了。

后来李佳有事要走，我顺势加了李佳微信，从此可以互相点赞，此次会面圆满结束。

回去路上，李宛不说话了，我问她：想明白没有？小尤都跟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年轻嘛，谁还不痴个情犯个傻，但到人家结婚，就差不多了，咱也不是拍电影不是？

李宛还不吱声。

我有点怒了：你到底想干嘛？用不用我联系个寺庙好让你出家啊？但现在出家也得考试，要求学历的。

李宛开口了：你没明白。

什么没明白？

我和小尤，你没明白。你以为这事这么容易？这条路这么好走吗？

我猛地刹车。

李宛你傻啊？你现在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和李佳，那是感情上的事，你爱我我不爱你，旁人没办法，但你现在说这个，是你和小尤之间的事，是你们这个群体特有的事，自己胆儿小就说胆儿小，把话跟小尤说明白，耍什么酒疯，扯什么李佳，你不仅自己傻还把别人也当傻子啊？！

李宛又不吱声了，过了半天，我扭头一看，原来李宛哭了。

我见过无数次李宛哭，声嘶力竭的，涕泪肆流的，不新鲜，但每一次我都心疼，这次尤甚。

我一下就没劲儿了。

有些话不用明说，像当年李宛问我喜不喜欢学长，我照她脑袋来一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今天也一样，李宛不用大声哭，我也什么都明白了。我们李宛害怕了，无论什么运动什么口号什么成果，短时间内都不能拯救李宛的生活，世界是马拉松赛道上的领跑者，是冠军，不断刷新纪录，但这改变不了李宛不会跑步的事实，她远远被世界落下了。

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终点是早晚都会到的，何况还有小尤陪跑呢。

无数辆车已从我和李宛身边掠过了，我们生命中的又一天过去，所有的恐惧与未知就在这样的一天天中现出真容，我，李宛，李佳还有小尤，所有人，终将这样战胜时光。

李宛倚在我怀里，我想点根烟，让她抢走捏碎了，烟丝全落在我车坐垫上。

她说：开车吧，不回去了。

回哪儿啊？

哪儿也不回。

我开车上三环，带李宛兜风，李宛突然来了句：铁板烧怎么这么难吃了？高中时候我记得挺好吃的啊。

李宛，我打断她，待会儿下车，给我把车垫套拿回去洗。

余光里看到李宛做嘴型骂我，心里一沉，嘴上不自觉笑了。

大概三个月后，李宛搬家，小尤开的车。

我私下问小尤什么进展，小尤说先住着再说，我点头，小尤做事靠谱，李宛交给她，被拿下是早晚的事，我放心。

李宛在朋友圈晒新居照片，李佳小尤都点了赞，多好，皆大欢喜，没有什么情感纠葛是点赞解决不了的，所以我也赶紧点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