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在宴会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
幸好永成侯也没有停留到最后,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直接退了席。
他向来如此,没有人觉得意外。
顾谦被重新抱回了后院。他感到浑身很烫,头也发昏,被放在床上的时候被单擦过皮肤都隐隐发疼,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永成侯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扭头沉声:
“传医生。”
上回医生过来的时候顾谦在昏迷,这回清醒着,抬眼一看也是熟面孔,是皇城医术出了名好的先生。顾家三子一女,顾谦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从小身子骨弱,就经常请这位来调理,顾谦和他熟悉的很。
医生年纪已经胡须花白,顾谦从他的眼里看到隐藏起来的深深的怜悯,愈发觉得疲惫,就又闭上了眼。
医生给他诊了脉,说就是身体虚弱伤口又在恢复,吃药调理几天就好了。
他说的有点犹豫。顾谦现在是奴籍,永成侯喜怒无常,谁知道会不会有心情把他当病人照顾。
不过对面的黑衣男人没什么表情,就是阴沉沉的点了点头,沙哑着嗓音:
“我最近几日身体不适,还会多请先生上门了。”
他说着,黑沉沉的眼睛抬起来,里面带着死气沉沉的阴冷,看的医生一个寒战。
常年进出贵族之家,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连忙答应下来,过来秘密帮顾谦看诊,希冀着永成侯千万不要一时想到什么,对他这把老骨头下手。
顾谦听到永成侯走进来,终于睁开眼,沙哑着嗓音:“别为难他。”
永成侯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在床旁边坐下,慢条斯理的开口:“你确认你现在还有功夫多管闲事?”
“曹先生人很好,颐儿一直受他照顾,母亲好几次急病,也都是他救过来的。”顾谦说着,低声重复,“别为难他。”
永成侯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沙哑着声音笑了笑:“那就看公子诚意了。”
顾谦能感觉出来永成侯因为他的这个请求心情不怎么好。但是他能够猜测出来,永成侯对那个医生动了杀机。他是淡漠的性子,却不愿意别人因自己去死,拿捏了片刻永成侯对他的态度,才决定开这个口。
现在看来,目的似乎算是达到了,但是自己可能要吃点苦头。
说着,外面的人进来,说是药煎好了一副。
顾谦看着永成侯起身走到门口拿了药,又走回来,抬手扶起他,把药碗递到他嘴边。
无咎公子对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家里人都知道,他生活上相当的娇气,怕累怕疼怕苦,对于喝药这种事情更是敬谢不敏。
顾谦闻到药味,下意识皱了皱眉,但是随即又觉得有点荒谬。
自己都落到这副田地了,怎么还和一点苦味过不去。
想着,抬手扶住药碗,把一碗药一股脑的灌了进去。
一股苦味直接冲了上来,顾谦恶心的不行,压着呼吸调节着,不让面子上显露出来分毫。
然后他就感觉到永成侯抬手,往他的嘴里塞了颗不知道哪里拿出来的蜜饯,青梅口味,很好的驱散了苦味。
他抬眼,就看到永成侯正看着他,沙哑着嗓音嘲道:
“公子娇气我知道,不必在这里委屈自己。”
顾谦有点心塞,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就抬手拉住他的腰带,轻轻一抖,就把他的衣襟解开了。
顾谦身体僵硬,压住动作没有动弹,让对方解开了他的外袍,然后拉下了里衣。他的皮肤白皙,身上各种伤痕尤其的明显,永成侯打量了片刻,从旁边拿过药给他抹上,然后起身,重新拿了一套衣服。
“穿这个。”
这回的衣服和顾谦过去的衣服不同,颜色是张扬的红色,绸缎内衬纱质的外袍,上面绣着奢华的纹理,带着淫靡的冶艳。
顾谦被永成侯的举动弄的有点摸不到头脑,没有和一套衣服过不去,抬手一点点换上,就感觉到对方在注视着自己,看他换好了衣服,就微微弯腰,抬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顾谦僵着身体,看永成侯往自己的脚腕上扣上了两个带着铃铛叮当作响的脚镯,然后又直起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金色的环,用手指微微抚摸,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环上,稍微一想就知道是个颈环。无咎公子清高,从来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是在贵族圈子里浸淫久了,达官贵人养的玩物身上的东西,他还是清楚的很。
他重新抬起眼,正好和永成侯的目光相对,对方从嗓子里笑了一声:
“你倒是镇定,反倒显得我无趣了。”
“本来就是符合我现在身份的东西,并无不妥。”顾谦回答。何况地位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单纯这样就能够让永成侯的心情好点,对他来实在是很赚的事情。
永成侯挑眉,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俯身把冰凉的颈环卡在了他的脖子上。颈环上带着链子,永成侯也没有把那链子和脚镯扣上,只是虚虚的抬起手让链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抬起眼打量着顾谦。
“无咎公子天人之姿。”他声音嘶哑的轻笑了一声,“果然名不虚传。”
顾谦不知道对方怎么心情又不好了,只看着永成侯又从床头拿起另外一个盒子,抬手沾了一点,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
顾谦感到胭脂的香气传来,一触即分,把他苍白的嘴唇瞬间染上了媚气的红色。
做完这个,永成侯才抬手把他抱了起来,漫不经心的解释:
“去见个人。”
顾谦目光里下意识的露出了点疑问。
“赵行之。”永成侯继续说,看了他一眼,“高兴吗?”
听到是赵行之,顾谦的确是心里一动的,但是说是高兴,又谈不上。赵行之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见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他还算聪明。”永成侯冷冷的说,“据他说,你当时其实并没有外出?”
顾谦一直被关在牢里,除了自己家里的人已经全没了之外,并不是特别清楚外面其余的说法,此刻稍微有点疑惑,点了点头:“……我并无外出——外面的说法不一样?”
永成侯却没有说下去,低头面具贴近了点,低声:“待会好好表现,我就告诉你。”
顾谦的心有点乱,一股没头没脑的怒气升上来,被他强压下去,淡淡:“我说过,大人有想让我做的,直说就好。”
永成侯仿佛看出来了他的怒气,又仿佛全不在乎,重新抬起身:“不用你开口,乖乖听话就可以了。”
这么听来,的确是没有让他和赵行之交流的意思了。
顾谦心底略微有点失望,又夹杂着之前的混乱,索性不说话,让永成侯抱着他走进了会客厅。
赵行之已经在等了。
赵行之比顾谦大几岁,也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入朝为官早,现在已经是户部重臣。他并不是贵族出身,却和顾家熟悉,尤其是和顾谦交好,对他一直很亲厚照料。
赵行之现在并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身普通的皂色长袍,眉眼间带着点焦灼。他看到永成侯抱着顾谦进来,身体一动就要站起来,然后才强自压下失控的情绪,缓缓起身拱手。
“深夜叨扰了。”
永成侯漠然看了他一眼,随意走到主座上坐了下来。
刚才在宴会上顾谦被蒙了眼睛,现在和赵行之的目光对上,终究还是有点不自在。但是永成侯的说法在前,他也不好动,只好身体僵硬的被抱着,感到腰间的手箍的自己有点疼。
赵行之虽然好歹说动了永成侯让他和顾谦见面,但是现在对方这个做派,让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无咎,你……”
这种时候,不管是问候还是安慰都太过的苍白。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朝里没有人敢保顾家,他虽然知道顾谦的消息,但是毕竟身轻言微,想了种种办法,最后还是没有能够改变任何事情。
顾谦知道赵行之的意思,想要开口,突然想起永成侯之前的话,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
果然,对方正观察着自己。
顾谦没有回答,永成侯身上的气息才暖回来了一点,冷冷:“他不能说话,有正事的话快说。”
赵行之一愣,皱眉:“不能说话?如果需要医生的话……”
“不用你多事。”永成侯冷冷,“我说他不能说话,他就是不能说话。”
赵行之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顾谦浑身红衣的冶艳模样,不知道永成侯到底都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气的眼前发黑,却因为现在的局势而束手无策,只能咬牙开口:“无咎,你先……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事情我仍然在调查,何老也插手了,让你不要思虑太重。”
顾谦看赵行之眼底青黑,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仿佛一直凝着的感情终于逐渐松动了一点。
无论他多少次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事情仍然在那里。
混乱、火光、官兵的声音、惨叫与血腥的气息。
不忘不能为人,忘则无以为人。
“说完了?”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现在永成侯的话语就仿佛从远处传来。
赵行之本来就是为了看顾谦而来,现在顾谦没有办法说话,永成侯又明显在赶人,也只能无奈起身。
“大人——”他终究忍不住开口。
“把他从牢里带走的是我,不是你。”永成侯沙哑的嗓音阴冷如同毒蛇,“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你见他——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赵行之抬眼,和永成侯对视。
他好歹也是朝廷重臣,但是面对永成侯注视死物一样的眼神,心底又总是升起畏惧,终究是扭头匆匆离开了。
顾谦的神思有点恍惚,赵行之离开,他们又重新回到后院的时候,才重新恢复过来。
永成侯正端着另一碗药,带着面具,冷冷看着他。
顾谦挣扎着坐起身,让对方把药灌了进来。虽然动作粗暴,但是意外的药没有洒,还跟了一颗青梅的蜜饯。
顾谦闭着眼睛,感到无比的荒唐。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冷情冷心,那些噬人的记忆还就那样存在在脑海里,可是他的悲恸却模模糊糊,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甚至比不上现在嘴里残留的苦涩。
“你想回府去看看吗?”永成侯突然开口。
顾谦睁开眼,看着对面的男人。
不管永成侯行事风格又多么的诡异,现在看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虽然对方的态度一直阴冷,说出口的话也不怎么好听,但是他带顾谦回来之后,唯一做了的事情就是找医生让他躺在床上养伤。
顾谦和永成侯对视片刻,却仍然看不透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只好重新移开了目光。
“我……”他顿了顿,“回去了,也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外面的说法是,顾家和鬼叛私通。”永成侯说,“你对此知道什么?”
“大人,您不是没有和见过我父亲和大哥。”顾谦反问,“你对于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知道这件事情有蹊跷,却也知道有可能不是一般的蹊跷。他们家里的人是冤死的却也不是,尤其是他父亲,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对于鬼尸这边的事情实在是所知甚少,思前想去,也没有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
“命令是上面直接下的,在这之前没有弹劾,也没有任何风声。”永成侯说,“顾家向来洁身自好,我和鬼叛周旋这么长时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家的事情,这里面定有蹊跷。”
“我去看过现场,那里的确有交手的痕迹,还有鬼尸的气味。”永成侯继续说了下去,“你们家里如果真的没有养私兵的话,当时为什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
“我不知道。”说起具体的事情,顾谦的头脑反而清醒了一点,回答,“我当时去后宅找颐儿,前面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当时的确有不只一队军人打扮的人马在——但是那绝对不是我家的私兵。”
永成侯不置可否的听他说完,又说了下去:“但是最让我感到蹊跷的是,你们一家不是被下狱,而是被当场处决——只有你留了下来。”
顾谦的目光和永成侯的目光对上。
对方的确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为什么是他?
他的确不知情,但是诛杀了他全家的帝王,会好心好意的留他一命?或者说那压根不是留他一命,而是故意把他放到了监狱里想让他被人折腾残虐——这就更不像是皇帝会干的事情了。如果说这里面有其他人在影响,顾谦在朝为官时间不长,身上也并没有任何利益,是谁会偏偏在他们家里和他过不去呢?
“我向圣上请你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到现在也风平浪静。”永成侯还是用冷冷的调子说,“或者是幕后的人忌惮我,或者是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但是无论哪种阴谋,都似乎不应该惹到你身上。”
顾谦听他说着,更加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但是如果说他身上有蹊跷,他自己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自己有可能在什么时候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喝了药他的热度退了一点,但是仍然头晕的很。永成侯说完了之后也没等顾谦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的摘了手套,抬手拉开了他的外袍。
“我……”顾谦心里乱,又感觉行为诡异的永成侯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本能的说,“……有点渴。”
嘴里还有点苦,他还是想喝水。
永成侯的手顿了顿,沙哑的笑了一声:“公子是不是太放松警惕了?”
顾谦抬眼,和永成侯的目光相对。
“我不是救你回来做好人的,只是对于玩弄半死不活的人没什么兴趣而已。”永成侯注视着他,眼底带着不会被认错的欲望,和某种冰冷的笑意,抬手拉开顾谦的袍子,“我喜欢的是鲜活的玩具——公子不要连恶鬼和人的区别都搞不清啊。”
“所以呢?”顾谦却开口了,“如果我想让恶鬼帮我做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永成侯的手一顿,随即仿佛愉悦的笑了起来,“公子还是想好了再问吧。”
虽然他笑了,顾谦却能感到他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两秒,外面才传来通报的声音。
“将军,郊区尸疫已经控制好了,但是有几个其他的发现。”
这个声音不是平常府上人的声音,带着煞气,更像是永成侯的手下。
永成侯没什么表情,站起身,重新带上手套,沉声:
“外间等我。”
顾谦看着他走出去,才疲惫的闭上眼睛。
永成侯走到外间,邢岳已经在等了。
对于他的军中头衔来说,邢岳有点太过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苍白,相貌虽然英俊但是却带着一股阴冷的戾气,看到永成侯走出来,低头一行礼。
“将军,疫情稍微有点诡异,多耽搁的两天。”
永成侯点点头:“无妨。”
邢岳却没有立刻开始汇报,而是犹豫了一下:“将军,关于顾家的事情——你打算插手?”
“有可能。”永成侯冷冷看了青年一眼,“何出此言?”
“顾家人死的有蹊跷,身上有鬼尸毒。”邢岳说,“但是动手的人不够周全,就在刚刚,顾恒有了尸变的迹象。”
永成侯这才皱了皱眉:“醒过来了吗?”
“还没有。”邢岳说,“置之不理的话,大概明天下午就能醒过来,留不留人,凭将军定夺。”
永成侯沉默了两秒,最后淡淡:“先留着吧,我还有话要问。”
邢岳点头,才重新开口,说起了之前尸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