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两年前或是更早一点罢,我正好假期在家。彼时是冬日还是夏日也记不分明了,只记得某天跟着爸爸去县城的市场买些青菜鱼肉之类的东西。虽然算不上舟车劳顿,但来一趟县城总归要把货办得齐全些。该买的东西,爸妈在家都要一件不落地写在纸上,到了地方就按照上面写的挨个执行。我既不会挑菜拣肉,又没砍价的本事,带我去的主要用途就是看东西。瞅着一个人少的角落一杵,玩着手机听着歌,看着我爸来来回回地把买好的东西拎来放好又去买下一件。
这次他去得有点久,我有些等不及了,便拎起东西四处寻他。还好市场并不太大,一转弯就看到他正站在一个地摊前,正跟摊主讨价还价。摊主是个老太太,穿着一身看着很旧的衣裳,脸也似这衣裳一般,都是些风吹日晒的痕迹。她坐在小板凳上背倚着墙根,面前摆着好多盆不知道什么植物。
“我这草莓秧都是自家大棚扣的,拿回家栽土里就能活,好伺候。这么地吧,你要诚心买我也不多要,最低价十块钱五棵。”这老太太貌似有点不耐烦了。
爸爸嘿嘿了两声,蹲下他那略显笨拙的身子,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几眼,“这苗的确挺好,给便宜点吧。”
“你能给多少?”
“八块钱十棵?”我在旁边偷偷捅咕了他一下,寻思着这杀的略狠啊。
老太太一开始有点儿迷糊,嘴里小声嘀咕了两遍才反应过来,“我这都给你最低价了,不带这么砍的啊!就三五块钱儿还磨叽这么半天,算了,不卖给你了!”
看着老太太有点儿气囔囔的,我爸笑了笑起身就走,刚没走两步,就听她还在抱怨——“呵,一看你们就是农村来的!”
还真是挺有意思,没想到待在家里好多天,难得进回城就被一老太太毫不掩饰地鄙视了,也算是不虚此行。这种事若是发生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定是要臊得我面红耳赤,保不准要与之争论一番。还好现在脸皮厚了很多,毕竟在国际化大都市厮混久了,被城市的虚荣浮华所熏陶,也自然沾了那么点“自信”,在面对这个小县城时也仿佛有了底气似的。然而在我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连这点底气都是没有的。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家孩子,我小时候完全是在土里混大的,那时候的游戏也大多跟土有关,弹溜溜、跳房子或是打土坷垃仗。对城里的认知就是每到夏天,爸爸会去城里给我们买双塑料凉鞋回来。在我不知几年级的时候,爸爸带我第一次进城。只记得林林总总的高楼,花花绿绿的招牌,还有小饭馆一碗放了虾米的冷面。这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导致我之后一段时间总是想方设法央求着爸爸再带我去。那些年,每到冬天我家会给城里的大爷家送苞米瓤。苞米打完后瓤子一袋一袋的装好,整齐地摆在园子里,等着城里的大姐夫开车来我家拉走。有一次我有幸坐上了他的车,一路被拉到了城里。到了地方他下车办事,我独自留在车里,环顾着陌生的城市,冬日的寒冷从结了白霜的车窗渗透进来,让我感到孤独而不安。
城里的二姐结婚的时候,爸爸带着我和姐姐们去了。因为亲戚太多家里待不下,我们被安排到了招待所休息。头一次进旅店感觉很兴奋,洁白的墙面,有弹性的床,最让我不能自已的是屋里的彩色电视居然能收到这么多家里看不到的频道。我站在电视前不停地切换频道,后面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以为是姐姐便没理睬,忘乎所以地叫着“姐你看,能收这么多台子呢”,直到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是旅店的服务员正一脸不屑地盯着我。这让我感到极其难堪,一种自己的无知暴露在别人面前被嘲笑的感受,烙印在我弱小的心灵很多年。
零八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等待开学的闲散日子里北京正在办奥运,电视里时不时地播放着这座城市的美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这场景让我无比神往,随便想想便迫不及待了。爸爸送我去的学校。我俩在火车站等到半夜才上的火车,因为第一次走这么远,我们买了六瓶矿泉水备用。这辆慢车晃晃悠悠了十六个小时终于到了,而这时矿泉水还剩四瓶半。出了站后一片茫然,打了辆车奔向学校,当计价器上的数字飙到七十的时候,我们到了。办了各种手续后,天色渐暗。当时宿舍还没有开,我俩跟着别人来到了校内的宾馆。一问价钱,单间一百八一晚。我爸小心翼翼地说那开一间吧,前台的服务员却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也是略带不屑地说,你们两个一间恐怕住不下吧。我俩都不太懂,被她这么一激,我脆弱的自尊心又蹦了出来,我爸看我没言语,只好硬着头皮掏钱开了两间。而当我们进了房间才发现,房里的大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邻间是一对母子,也是新生入学,在走廊闲谈中跟我们说他们就是开的一间。听她这么一说我便越发地后悔了。
在大学的前几年里,我总是羞于提及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即便被城里的同学问起,也总要遮遮掩掩仿佛做了什么错事。我几乎不会自己去校外逛街,也从来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甚至每次出校门都很紧张。就像生活在一个城市边缘的山上的和尚,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下山化个缘。当然,勤俭节约这个传统美德我还是没丢的,时至今日我都很佩服自己那时在物质欲望面前的强大意志力。每日的精打细算固然劳心,但终究是挺了过来,只不过不太潇洒罢了。虽然我总是竭力避免或者说是逃避,但依旧会不时地在这恢弘的城市面前窘迫不安。而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怀念起远在北方的家,村子周围那辽阔的大地和土壤的气息,那不需要伪饰的地方,虽然我明白命运注定了从那一去便不能回头。
成长是一件不断发现自己过去的愚蠢的过程,每当你因此而痛心疾首甚至捶胸顿足时,你便成长了一次。而成熟相对于成长,区别或许在于你能否坦然接受自己曾经的愚蠢并一笑了之。若以此为标准,我断是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这需要勇气,也需要对自己有足够的认知。就像酒桌上一哥们说的那样,咱们就是从农村向城市转型的那一代人,这是逃不脱的责任。而我永远也不会剥离农民的儿子这个身份属性,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越成长越经历也越发现,很多东西不过是表象,表象之外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常常被表象所裹挟,在生活的洪流中迷失。
当我匆匆从校门口的天桥走过,正是黄昏时分,正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场景,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安静而忙碌。这个城市不属于我,但一瞬间我还是想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它,但最终我只是掏出手机匆匆拍了一张照片,因为旁边有摆地摊的不太好意思,但所幸的是,他卖的不是草莓。
于2014年5月1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