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身心得快乐丨蚂蟥爬到脚上的感觉

舒展身心得快乐

很多人想,如果幸福很遥远,莫如追求眼前的快乐。只是快乐也不简单,也非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以得到。何谓快乐,如何得到快乐,同样是人生的大命题,同样与真知、真谛、真理休戚相关。

蚂蟥爬到脚上的感觉

2011年绿色夏令营期间,儿子全程参加两期。这天爬大别山天堂寨的笔架山,我走队列前头,他走队列中间。

我不知道他碰到蚂蟥没有,反正我碰到了。一只旱蚂蟥软软的粘在我的脚踝处,我骤然发觉,顿感一股凉意,直透心肺。我忙用手拍它,三两下都拍不下来,只好夹住它的身子撕扯。到底扯下来,脚上留一摊血,尚不知它的头是不是断在了里边。

我读高中时就见过旱蚂蟥。那是在米仓山的原始森林里。多的时候,曾有七八条叮在我脚上,一只只都吸成一个个滚圆的血球。第一次碰见,颇是惊恐且慌乱。第二次碰见,约略从容一些,却仍觉恶心得紧。现在近二十年后与它重逢,仍不十分淡定。

笔架山高耸云天,三座尖峰如三把利剑倒插,整体又构成一个巨型笔架。我们向往峰头的岩石、云雾与阳光,梦想在绝壁顶上拍摄一段“陈抟老祖华山酣睡”的镜头。到得山脚,才知山路已经荒芜,羊肠路早被长草埋没,我们只有一步步试探着前行。

我警告大家小心蚂蟥。很快,儿子就在地上发现了。大家都很兴奋,又不约而同去看自己的脚。第一个尖叫的是小椰,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女生。一只蚂蟥吸了她的血,蚂蟥被拍下了,脚上同样有一滴血,依稀还有一豆伤口。她跟着哭起来,哭声不大,却极悲切,好像生平第一回面临绝境。有四年级的女生说:“我也被咬了,却觉没什么,小椰不要怕。”儿子在另一边大叫:“我才不怕它,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这才细细打量她,很漂亮的小女生,嘴唇有点往上撅,像是无形中挂了一把茶壶。我沉声说:“赶紧哭完,稍后多注意,不要让第二只蚂蟥上身。”

她随大队续行,但我感觉到,一只蚂蟥已夺走她对美丽风光的兴致,包括整个夏令营已经和即将带给她的许多乐趣。她在家里,许是极少受过委屈,更不用说面临危险的。现在一只蚂蟥的出现,业已打破她的生活、心理平衡,她当如何选择下一步,我当如何应对她的下一步?毫无疑问,她的母亲送她到夏令营来,必然抱有让她多经磨砺的心思。

次日我在教室上课,首先组织大家朗读。其他人都读,她却无声无息。我叫她单独诵读,她仍不着一声。我说:“往日你的声音也不洪亮,莫非你真的放不开自己?”她狠狠瞪我一眼:“我要回家,赶快送我回家!”我说:“理由呢?”她说:“我受够了,我讨厌这里,我是被妈妈骗来的!”我笑道:“原来你生气的时候,声音还是特大的,明天我就安排你回家。”

第二天一早,她径直问我:“今天我什么时候走?”我说:“今天没车,你走不了。”她大吼:“你这是在骗我,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回去!”我说:“我这里没车,你妈妈出差在外又不能来接,你非等不可。”她欲哭无泪,欲喊无力,嘴巴噘得更高,一脸满含怒气。

我不动声色,又带大家爬薄刀峰。此峰是古代吴楚的界山,峰脊如刀,险峻奇特,故名“薄刀峰”。到达北斗松下,我整顿队伍,要求大一些的学生照顾小一些的。安排到小椰时,她气咻咻道:“我不要他照顾!”我说:“出征险峰,你必须走在他前边!”她厉声道:“我偏不和他一起走!”我脸一沉:“那你马上回去!”她争锋相对:“回去就回去!”我不再理她,只朝大队一挥手:“出发!”

行走薄刀刃上,人人小心在意,前呼后应,秩序井然。一路峰、石、松俱奇,险关不断,尤其是右侧云海,变幻莫测,营造出一幅又一幅仙境。我叫大家于绝岭之上驻足观赏,一并喝水吃干粮。再看小椰,她撅起的嘴唇已放下许多,怨怒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舒展。她没主动跟那位高三男生走,男生却总在小心呵护她。她的手也显得极有力量,不似笔架山上那般娇弱。我大声赞叹云海,她的目光便随我的手指移动。我叫大家把零食分些给别人,她立即给身边人分出她自己的一些。我递一个鸡蛋给她,她毫不犹疑,坦然接过。

我悄声对安琪老师说:“小椰有些变化了。”安琪说:“她刚才还对我讲,她不该当众和‘司令’顶撞。”我是夏令营“营长”,大家多叫我“司令”。我呵呵一乐,心想她已感受到这快乐了,因为登攀险峰的路程,必使她的肢体舒展;因为自然风光的美丽与奇幻,必使她的心灵受震撼;因为一个群体严整的队列与互助的良好氛围,必使她的身心不知不觉受感染。反过来,她就更容易理解:她妈妈为什么有意不来接她回家,我为什么要对她严词相加,夏令营为什么要安排她们跋山涉水走险道。

又一天,我安排了更艰险、更漫长的旅程。我们从湖北境内的索道出发,经绝壁栈道登临天堂塞主峰,转而下到安徽景区的山麓,再沿峡谷上山,后经哲人峰、小华山回到圣人堂村。我们紧张步行的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其中一些路段的险陡程度,超过薄刀峰。小椰全程随行,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落后一步跟不上,更没有出现意外风险。

营期结束前两天,她妈妈赶过来看她。我以为她会直接跟了回武汉,但她妈妈自个儿先走了,她也自个儿留下来;母女俩都认为,她应该和这一期夏令营相始终。

最后一天我们去戏水,在漂流峡谷,大家开始还有些腼腆,转眼却一个个奋勇争先,纷纷扑进激流,各显神通。小椰逆水游泳,人与水融入一体,人似水中的一条鱼,收放自如。

夏令营结束,儿子始终不曾向我提及蚂蟥。事实上,他和小椰们一样,当身心真正舒展过了,当体验愈益真切、认识愈益深沉之余,蚂蟥一类的折腾只是小儿科了;而且,蚂蟥一类有些令人反感或作呕的折腾,也都变成了后来更加快乐的源泉。

小椰不只是一个小椰,儿子也不只是一个儿子,蚂蟥也不只是一只蚂蟥。大千世界,往往如此。

2011.12.7

——《教育的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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