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瀛国的仙界里,彼岸花是一种不详花,彼岸花族的女人,世代都笼罩在诅咒的阴影里。
因而,母亲说,我和姐姐就诞生在仙界的角落里,这座阴冷的黑山上,在一个满月的深夜。
山上只有我们母女三人,还有自母亲少女时期就照顾她至今的沙罗婆婆。
故事听到这里,我总是扯着她的衣角天真的问爸爸在哪。母亲回答不出来,因为每每这时,她的眼神总是非常落寞。
为此,曼华掐了我无数次。她总爱掐我的脸,特别是我念不出咒语的时候。
曼华是我姐姐,我们是双生子。
虽然长着同一张脸,曼华却好似比我美丽许多。
孩童时期,她已熟悉许多花族的复杂咒语,仙界一年一度的能力测试,她总是劈波斩浪,名列前茅。甚至,许多成年花仙不能掌握的法术,她都已经收放自如。樱花大人总是在殿试上打趣她,曼华,做我师尊如何?
曼华从来不骄傲,花族第一上神夸奖她的时候,她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衫,看起来高贵而又冷艳。这一幕总是惊艳了许多仙爵家的公子们,他们不顾父母的反对,对曼华展开热烈追求。
曼华就像花族里的一束红光,而我,是光里的阴影。
也许是天资愚钝,我和曼华一同向母亲学习咒语,到了现在,她已经是花族第一仙子,我却连绽放这样最基础的咒语都不会。
“你真是丢我和母亲的脸。”曼华总是掐着我的脸对我冷嘲热讽。
她离开后,母亲过来安慰我,我抽抽噎噎的哭泣着问母亲,曼华为什么这么生气?母亲温柔的说,因为她爱你啊。
说着,一只手抚过我的脸颊,在我乌黑的鬓角摘下一朵樱花。
曼华怎么会爱我呢?她是这样优秀而骄傲,我只是她的一个污点而已。
于是在众人面前,我总是畏畏缩缩的躲在曼华身后,偶尔会有一些轻浮的公子将我认错,热情的朝我打招呼,叫我曼华。
接着他们身边的好友就会无情的戳破这一切:“你傻啦,那是曼珠啊!你看她那副怂样。”
我落荒而逃。很多时候我忍不住想,也许多年后,曼华得道成神,能找一个爱她的人,摆脱彼岸花的诅咒。而我则像母亲一样,在这座阴冷的黑山上孤独终老。
其实我已经抱着这样的决心,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可是后来我遇到了牡丹,我有了逆改天命的想法。
那是我和曼华的生命之花盛开的一年,我们期盼了这么久,终于步入成年花仙的行列。
那一年,牡丹从东方的蓬莱仙境而来,带着东方帝君的旨意,前来挑选妾姬。
我第一次遇见和樱花大人一样穿着水红色仙袍的男子,他手执法扇,一头飘逸的白发散在肩上。风之子调皮时会吹起一缕,在空气中飞舞,好似明亮的雪。
我忽然想起沙罗婆婆口中的一个东方词汇,叫仙风道骨。
所有的仙子都沸腾了,我听见玉兰和水仙姐姐在一旁悄悄的说,所有东瀛仙国的公子加起来,都不如这蓬莱太子一分。
我躲在角落里悄悄的点了点头,耳根发烫。
最后有一个百花齐放的欢迎盛会,我因为太过紧张,频频出错。百花盛开到我这里时突然停下,我涨红了脸用力挥舞双手,奈何面前的彼岸花就像河里的蚌壳,死不开花。
我心里绝望,余光看见曼华站在樱花大人身旁无可奈何的闭上眼,仿佛她就在我耳边对我说:“你真给我和母亲丢脸。”
我的头快要埋到地里,那些花仙讥讽的声音像虫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心里无比怨恨母亲,若知道我是这样的败类,为何早先不将我掐死在襁褓里。
忽然,众仙惊呼起来,我还不知为何,手上忽然被温暖所覆盖,接着,清风吹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抬手……放松,心里有花,花自开。”
刹那间,遍野的彼岸花热烈绽放。
我和牡丹迅速坠入爱河。他对我说,曼珠,跟我走,东方有佛祖,六道轮回,爱念嗔痴,全都在他五指之间,彼岸花的诅咒,定也不在话下。
我自然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以东瀛妾姬的身份前往蓬莱仙境的前一天晚上,曼华找到我,说我们姐妹二人长大至今,分别在即,还未好好坐在一起谈心。于是那天晚上我很高兴,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最后醉倒在曼华怀里,第二天醒来时,浑身赤裸,清白不在,而我身旁躺着白榆。
我愤怒到了极点,胡乱的穿上衣服就冲到仙宫里去寻找曼华。她就坐在我即将出嫁的那顶轿子里,穿着本该属于我的嫁衣,凤冠霞披。
我尖叫着冲上去,被仙官拦下,曼华摆手让他们退下,我才哭吼着扑到她怀里,声嘶力竭的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算计我。
“你不害怕吗?等你死后,不会遭到恶鬼的惩戒吗?等你死后,你有脸去对母亲说这些事情吗?”我哽咽着撕扯着她的脸问她。
奈何曼华那张绝美的脸就像她的心一样硬,我无论如何都撕扯不坏。
“曼珠,”她对我说,后来,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幕时,心里无比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发觉她语气中藏着这么多悲伤,“别挡着我的路。”
我再次癫狂。
后来,曼华顺利嫁给了蓬莱太子牡丹,而我,嫁给了那夜毁我清白的男人,白榆。
说实话,当我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这件事情时,我忽然发现许多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白榆怎么会愿意娶我,曼华又怎么会愿意嫁给蓬莱太子?
因为这两个人本该是相爱的。
曼华有无数追求者,他们在她面前极尽甜言蜜语,炫耀法术,唯独白榆,总是在众人身后默默注视她,笨拙而又痴情。
曼华从不接受定情信物,然而一天我夜半起身练习法术时,竟发现她对着白榆送她的一只千纸鹤,目光迷离。
我从未见过高贵冷艳的曼华露出这样娇憨的姿态。
可是我不懂,两个人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没过多久,时间就自动替我解答了这个疑惑。
那是我与白榆成婚一年后,某天,仙境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所有的仙子都失了往日的从容,看起来像是在四处逃窜。
那一天,我的心率飞快,心中有股强烈的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我问白榆,他不愿告诉我真相。
“待在黑山,哪也别去,我就在你身边。”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不安。
不得已,我偷来沙罗婆婆的苍生镜,在镜子里,我看到了仙境边界正在发生的事:东瀛和蓬莱开战了,曼华和牡丹夫妻,兵戈相向。
我强忍着愤怒,拿着苍生镜到白榆面前逼问他。
白榆挣扎了很久,最后,我忍无可忍,“你若不说,今日这黑山上就先多一具尸体。”我杀不了他,但是我能自杀。
白榆沉默了。良久,我抬起手指,摆好架势,他才连忙开口。
“曼珠,你不能死。”
“她是在用生命保护你。”
“牡丹和你的婚姻,本就是一场阴谋。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桑木上神曾预言,在樱花大人执掌仙境的纪年里,东瀛和蓬莱将会爆发一场战争,所以当蓬莱太子踏入东瀛仙国的那一刻起,樱花大人就知道战争即将到来,她本想派出曼华去蛊惑牡丹,没想到,牡丹选中了你。曼珠,”他望着我的眼睛艰难的说,“你天真,烂漫,如何能是他的对手。曼华求了樱花大人许久,让她答应替换你们姐妹,大人答应了,代价是,这场战争里,曼华要做第一将军,杀死牡丹。”
“而我,”他顿了一下,“曼珠,曼华出嫁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照顾妹妹的余生。”
苍生镜在我脚下碎了。恐惧,震惊,悲伤,排山倒海的向我扑来。
我不顾一切的要冲出黑山。奈何白榆把我拦腰抱住,我挣脱不开。
我嘴里念了个逃脱咒,一如我小时候为了逃脱咒语练习那样,从他怀里消失。
我穿越时空,来到战场。这里已经兵荒马乱,我在混沌的空气中艰难的寻找曼华。
忽然,我在天边发现那道火红色的身影,彼时,她光华不再,发丝凌乱,盔甲破碎,手中的武器不知丢到何处,神情木讷,就这样跪在地上。而她面前的男人,牡丹,正举着一把银枪,就要落到她胸口。
不。
我声嘶力竭的大喊,那一刻,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天空中不断回响着这声呼喊,好像轮回一样,没有尽头。
可是牡丹的枪还是落下了。
曼华就这样被他的枪钉在荒芜的大地上。
我的胸口忽然受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母亲对我和曼华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曼华,曼珠,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因为双生子的悲欢喜乐,全都是相通的。
我哭喊着爬过去,抱住她渐渐冷却的身体,泣不成声。
她枯竭的目光留在我的脸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来,想像儿时一样,恶狠狠的掐我的脸,可是因为生命流逝,最后竟变成一下轻抚。
“我多希望你还只是个孩子,只会跟在我身后,求我教你法术。”
说完,曼华死了,双眼望天,死不瞑目。
曼华,曼华!
我抱着她的身体不断呼喊她,到最后,我的嗓子已经嘶哑的说不出话,曼华还是没有从我怀里醒来。
我失魂落魄的把她的身体带回黑山上安葬,白榆见了,双手握拳,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我听水仙姐姐说,白榆上了战场,接替曼华的位置。
又过了几天,几位战士将他的尸体抬回黑山对我说,将他安葬在曼华身边吧。
我失落的说,好。
白榆与牡丹同归于尽了。
后来,我收到边界传来的消息,东瀛战败了。
太子的死激怒了东方帝君,他亲自挂帅,踏平东瀛。
因为黑山是东瀛的蛮荒,所以国灭与否,对彼岸花族,都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收到消息后,我略微思考,施展法术,来到仙宫。
这里已经被仙官洗劫一空,只剩四处散落的烛台。
上次,我来到这里,曼华年华正好,正要出嫁,而今,空无一人,物是人非。
樱花大人还端端正正的坐在正殿上,我问她为何不走,她说,宫在我在,宫亡我亡。
我点头,想替曼华在这陪她,她却将我赶走。
“曼珠,我知道你为何而来,离开这,好好活下去,曼华已经代你而死了。”
我说,爱我的人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你不懂,”她摇头,“你道曼华默默守护了你多久?你的母亲从一开始就告诉她,忘川河边的彼岸花,从来只开一朵,可是你们族里的女人,世代都是双生子,姐妹二人,只有一人会活下来,而活下来的那一个,一生都将背负着彼岸花的诅咒,永远不能得到真爱。所以曼珠,曼华一开始就替你决定好了命运,她太爱你,舍不得看你死去,才向我提出替你远嫁蓬莱。你怎么忍心践踏她用鲜血换来的生命?”
我情不自禁抱住双膝,驱赶寒冷。
曼华,你这个大笨蛋,竟然欺骗我这么久。
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仙宫,樱花大人说的对,我舍不得曼华用鲜血为我换来的性命。
回到黑山上,我忽然发现沙罗婆婆正倚着大殿的柱子不住的咳嗽。我惊慌的跑到她面前扶起她到床上躺下,准备施法为她治疗。
我都没有注意,她已经这样老了吗?
沙罗婆婆轻轻的握住我施法的手,对我摇头:“我照顾你们姐妹这么久,也已经活够了,这几天。我总是听见你母亲在梦中呼唤我。”
“不要。”我泪流满面的恳求她活下来,可是她异常固执。
“曼珠,不要难过,三界之中,因缘际会,天道轮回,皆有因果。人走缘又灭,缘灭人又生。我死之后,把我的骨灰洒在忘川河边,那里有曼华留给你的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后过了几天,就追随母亲而去了。
我抱着她的骨灰来到忘川河,发现那里有一株未开苞的彼岸花,我把沙罗婆婆的骨灰撒到河里时,花苞竟然迎风开放了,我上前一看,发现里面竟有两个婴孩,蜷缩在彼此的怀里。
那天,我抱着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坐在忘川河边,失声痛哭。
两个孩子长的很快,她们有着牡丹潇洒的白发,容貌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我和曼华。
我把我毕生所学的法术传授给她们,妹妹学的更快,因而她总是用法术欺负姐姐。
有时,姐姐被欺负哭了会忍不住问我。
“妹妹是不是讨厌我。”
我告诉她,“不是,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