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快要冬至了,寒气逼人,夜里更甚。因为有一些事情要办,晚上九点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进入车厢,狭窄的空间里一个小伙子正在安顿行李。里面坐着一位老人,约莫六七十岁的样子,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开车前,小伙儿用本地方言大喊一句“舅爷我下去了,您一路顺风!”就慌忙跑下车。

      现在只剩下老人和我。

      时间尚早又毫无困意。

      伯伯,您也是去北京的吧?

      什么?你说什么?老人把手放在耳边,身子微微前倾,歉意地笑着,我耳朵有点背,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是去北京和女儿团聚过年的。这才刚十一月份,女儿就不断打电话催,非要我过去。

      没想到老人还很健谈,就这样和我唠起了家常。他讲着一口我再熟悉不过的乡音,但言语间一会儿老家一会儿甘肃的。难道他不是本地人,只是外地来此探亲的?我一时没有捋清楚。伯伯,您把我说糊涂了。您到底是本地人还是甘肃人,怎么工作一会在家一会在甘肃的?

      老人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沉默几秒,感叹道,我是本地人,至于怎么在甘肃过了大半辈子真是一言难尽呐!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说说。

                   

                也曾命运多舛

        老人生于1937年,十几岁时他考取了许昌师专,临近毕业时因家庭是富农成分被打成学生右派,关押至河南省第二监狱,进行思想再教育——劳动改造。

      老人说,在那段劳动改造的日子里,身边的许多人因为忍受不了这样那样的打击,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而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为此,就算是被批斗,被关押,被挂牌子游街,他都忍了。

      漫漫长夜后迎来的是期许已久的黎明,即便是这光明的脚步稍微迟了点,但终将照亮整个世界。

三年后,平反的时刻终于来临。老人写了一封信给许昌师专党组。许昌师专党组织了解情况后,批准他返校读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小学老师。

      老人说,在那个年代,不管是填什么表格总是有那么一栏是留给家庭成分的,似乎什么都与家庭成分挂钩,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

      当时,有许多热心人为他介绍对象,纵然女方不介意他的家庭成分,也都被老人一一婉言谢绝。他的理由很简单:自己成分不好,让人家跟着咱,不是祸害人家嘛。就这样,他的婚事一再搁浅。

      后来又有人介绍一个在甘肃工作的女子,其夫早逝,撇下两个幼女,也曾被打成右派。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的右派经历打消了老人的顾虑。这次,他同意了。

      成婚后,两人分处河南甘肃两地。某日,妻子单位领导偶然看见妻子房间里悬挂的老人的书法作品,一眼相中作品且十分惜才。当时就建议他来甘肃工作。这才有了后话——老人辞去河南老家的工作,毅然奔赴甘肃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了西部的教育事业。

      我退休了19年,工资从退休时每月一百六十多块钱涨到现在的六千多块钱,党领导的国家越来越好,我很幸福也很知足。四个女儿,两个在甘肃,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都很争气,过得都挺好。现在的日子多好哇!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善待自己,对自己好,要好好活着。

      说到这儿,老人笑逐颜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几颗镶的银灿灿的牙齿,脸上的皱纹愈加清晰,我知道,每一条都是岁月走过的烙印。                     

                文艺老青年

      早上七点半,我被旅客上下车的嘈杂声吵醒。对面,老人正坐着安静地吃早餐,上铺的两位旅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

      起这么早?

      我平时4点都起床了。

      哇——今天也是?

      差不多。

      您起这么早锻炼身体吗?

      不,起来写字,做早饭,写文章,有时也在屋里转转。上次女儿买了好些宣纸,我还没写完。

      突然,列车发动起来。门徐徐后滑。越来越多刺眼的光涌进来,照在我脸上,头发上,被子上,丝毫不顾我的嫌。这时,老人缓缓起身,伸出右臂,止住了正在后退的门,轻轻关上,再转身,慢慢地坐下,脱下针织帽子挠挠头。我看见满头的雪白,不掺杂一丝灰黑。

      年轻人,看咱俩能聊得来,我作为长辈给你们晚辈两句话吧,老人十分谦虚地笑。

      一是要爱惜自己,对自己好。身体是自己的,就拿我来说吧。虽然我的女儿们都十分孝顺,我每月还有这么多的退休金,但如果我生病了,受罪的都是我。别人不可能替我受过半分。身体很重要啊。

      二是要坚持写日记。把自己的想法,见闻,感受,观点及时写下来。哪怕写个流水账也好,坚持个一二十年,你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眼前一亮,您也写日记吗,现在还在写吗?

      是啊,每年这么厚的本子,我会写上两大本,我都写了几十本,家人、朋友都劝我出书。

        说着还用手给我比划了一下厚度。我看了下大概两公分的厚度。

已至耄耋之年还坚持写日记,而且一写还是几十年的坚持,这不仅令我感到震惊,还令我肃然起敬。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老人说话条理清晰,杂而不乱,记性还这么好。

      您经历这么丰富,是得出书。

      可是我不想。我写作只是纯粹自己开心,并不是为了名和利。这两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过眼烟云。你看我现在生活的多好,我要名和利做什么。

      我有一本书,是八十岁生日时学生把我的一些代表性日记打印成册送给我。你有兴趣吗?

      一阵惊喜,您带了?

      老人起身,从床下取出鼓鼓的行李箱,在叠放整齐的冬衣中翻出一本书。说是书,其实是一页页双面打印的文稿,16K纸见方,密密麻麻的字,小学语文教科书般的厚度。所有的文稿都被整齐地装在封面半透明的硬塑料文件夹里,整洁又简约。扉页是目录,清楚地排列着文章的篇名,其后还被人用黑色水笔认真地标注着文章所在的页码。每张纸的上方都有四个小字——感悟人生,右边缘还留有一些褶皱,看得出是被多次翻阅留下的。偶尔文章中还能看到个别修改的痕迹。我注意到在某些文章的结尾署着时间,其中一篇后面写着2017年某月某日凌晨4点。老先生对写作的喜爱和坚持可见一斑。

      我深深地觉得,这就是一本书,立刻贪婪地读起来。

      时不时地,老人喃喃自语,离火车到站还有多久,我们还可以聊多长时间。还给我传授写文章的秘诀:文章要成遍地写,成遍地修改,这样才会出好文章!

      作家格拉德威尔曾指出,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一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世界大师的必要条件。虽然老先生的作品随其心愿还没有出版,但是这么多年,他在创作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岂止一万小时?

      他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

                   

                  向死而生

      我今年八十一了,我常对女儿说,写文章,练书法可以让老年痴呆离我远一点。说着,老人拿手顽皮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的大女儿的公公于几年前离世,走的很突然。怎么走的呢,早上吃过早饭,想出去溜弯,和老伴走在去公园的路上,突然吐了一口血。等急救车把人送到医院时,人已经走了。女儿很伤心,觉得公公走的太突然,没能在他去世前好好尽尽孝道。老人安慰女儿说,你公公临走时好好的吃了早饭,还想出去遛弯,说明心情也很好,走的这么突然,也没有受什么罪,也没有给儿女带来什么负担,也就是他的福报啊。生老病死,谁都绕不过去,都必须经历。人,早晚都要过死这一关的。

      我觉得这种离去的方式挺好,不用遭受病痛的折磨。我也都想好了。到了那一天,如果因为疾病住院要全身插满管子得以延续生命的话,我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人嘛,终要离去。何必受罪似的,浑身插上各种管子延续十天半月的直至咽气?!我已经交代过女儿,真若到那一天,我拒绝治疗,要不受罪地离去。

      两年前老人一直和女儿家同住,早上起得早,老人担心影响孩子们休息。和女儿们商量了下,老人想趁这两年自己身体还硬朗,胳膊腿儿能动,想回到老家自己独住,做些简单的家务,写写字,自己多活动活动,过一段自己想过的生活。最初女儿们都反对,担心老人。最终,还是老人说服了她们。知道你们都很孝顺。啥是孝顺呢?孝顺就是顺应老人的心愿。

      回到老家,老人甚是思念自己读师专时的两位好友。某日不辞辛苦,一路赶车前往探望,到了始知其中一位好友已于一年前驾鹤西去,顿觉遗憾。

      老人说,趁着时光尚在,想看谁就赶紧去看,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做。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出门是个麻烦事。我问朋友,怕死吗?朋友,不怕!既然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在路上倒下就倒下了,没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就带着好友夫妇一起去北京旅行,玩了好一段时间。我还想去哈尔滨,现在天太冷,等夏天了,让亲家带着我到松花江看看,站在松花江边,看着滚滚江水,凉风习习的,一定很好。

      老人呵呵地笑着,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眼神里流淌着耀眼的光芒。

      分别前,老先生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书法作品送给了我。

      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被整整齐齐的叠着。打开来看,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老先生的书法功底深厚,还曾获得书法比赛的金奖。我对书法了解的不深,不敢冒然评价,只是浅薄地觉得作品如行云流水般洒脱,扑面而来恬淡从容的气息,荷着淡淡的墨香,一如我面前的这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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