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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午吃饭觉察到小腹在隐隐作痛时，她就知道不妙了。果不其然，临近下班时，她感受到一股热流从她身体流窜而出，像是欢快奔跑的小溪。
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可并不欢快，因为伴随着热流而来的是逐渐剧烈的腹痛。“该死的痛经”，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眼看马上就要下班了，她忍住疼痛，加快了动作，想尽快把手上的工作完成后回家休息。
可惜，事不从人愿，在下班前十分钟，她的上司又交给她一叠报表，要她整理出有效数据，写成一份报告，并加重了声音说，今晚12点前一定要把报告发到部门邮箱。
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感觉像是有人把她的肠子扭成一条麻绳，身体的不适已经让她开始有点冒冷汗了。
于是她客气地说，今天她身体不是很舒服，能否晚一点再把这份工作完成，或者交给其他人。
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对方便说：“哟，身体不舒服？你不是最努力工作，连生病都不请假的吗？连大老板都说你工作够拼要给你升职呢。这份报告可是大老板要的，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你会不要？”
对方故意提高的声音把同事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一时之间让她觉得有点难堪。
她知道上司一直看不惯她，因为这些年来她确实把整个人投入到了工作中，为公司创造了许多利润，因此得到了大老板赏识。同时，也得到了直属上司的防范和忌惮。
她看着眼前一堆凌乱的报表，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怒火。她从未想过与上司相争，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可是对方却总是咄咄逼人。
再看其他同事，有的明目张胆地在看热闹，有的则是表面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实际却竖起了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谁叫她平时工作总是那么不近人情，那么冷漠，一幅女强人的模样，这下大家都等着看笑话。
想到这些，她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和糟糕的情绪，冷冷地说了一句：“做好了我会发到邮箱。”，然后便重新埋头到工作当中。
“哼，看吧我就说。大家可要好好学习人家这种带病坚持工作的精神，这样你们也很快就能升职了。”对方又说了一句，带着不屑的语气。
然而她并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现在她的心里只剩下倔强的斗志和不想被看扁的执着。
二、
电脑屏幕泛出冷冷的光，弹出一条消息：邮件已发送。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上面显示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看了一眼周围，其他加班的同事不知不觉都走光了，黑漆漆的办公室里只有她的台面还亮着灯。她疲惫地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一起身，她的肚子突然一阵绞疼，痛得她腿一软，马上跌坐回椅子上。然后，她便感觉到她的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
她这才又想起，临近下班的时候，她来月经了。
下班到现在她一直一动不动的坐着，又过于投入到工作中，那股不适反倒被她镇压了下去。然而现在等她一放松，这种疼痛感便像蓄谋已久般重新开始兴风作浪了。
强烈的疼痛感让她开始发冷，冷汗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衬衫。她此时只想快点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于是她什么也顾不上收拾了，只拿上包便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她拖着缓慢疲惫的脚步走去地铁站，感觉到这次的月经来势汹汹，像是春雪消融时爆发的山洪。这也正常，毕竟上一次来月经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可不就像过了个冬天。
她的肚子好像被人用一条皮带勒住，一会被拽得紧紧的，紧得她透不过气来，但就在她快背过气时，又突然松开，让她得以喘一口气，好应对下一次的紧勒。
在这一紧一松的过程中，她感觉她的胃也被搅弄得翻滚起来，她觉得恶心想吐，吐出来也许会舒服一点，可她的胃空空如也——顾着加班她没吃晚饭，连水也没喝几口。
所以她只能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腰，大口大口喘着气，跟她的身体对抗着。她想，幸好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看不见她的狼狈。
平时走路十分钟就到的地铁站，今天她竟走了半个小时，但所幸也总算是走到了。看见前面入口的灯光，她稍稍加快了一下脚步。
刚下楼梯时，她感觉疼痛减轻了，以为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谁知，这是她的身体为发起总攻而进行的短暂休息。
到了楼梯中部，她的身体终于发动了最后的攻势。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的肚子里上下搅弄，上一秒她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这只手拨弄得移了位，下一秒她就感觉一阵眩晕。
她不敢继续往下走了，下意识地扶住了楼梯扶手。然后她看到眼前的景物慢慢消失，周围也慢慢安静下来，直到眼前变得完全漆黑，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睁大眼睛的，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大量的血液流失，又没吃晚饭，此时她的血糖已经低至随时都能让她晕过去的边界线。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可能就会不省人事地从楼梯滚下去。她不知道晕过去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不敢动，只能一动不动在楼梯上站着。
肚子在痛吗？痛的吧。不然她看见的怎么还是一片漆黑。不痛了吧。如果还在痛的话她应该快坚持不下去了。事实上，她的意识有点模糊，连感觉也变得迟钝。
恍惚间好像有几个人从她身旁经过，她只好努力睁开眼睛，佯装成在思考是不是下班落下东西了。竭力不让别人看出她现在的脆弱。
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两分钟，然而她却感觉她掉进黑暗的深渊里很久了。
周围重新热闹起来，她听见了地铁里的广播声，眼前也渐渐光亮起来。
她的身体发起最后一次攻击后变得精疲力尽，兵败如山倒，疼痛像潮水一般顷刻泄去，但与此同时也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她再也顾不上脸面，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阶梯上，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好累，此刻她只想安静地休息一下。
她的意识还有点恍惚，恍惚间她又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经历这种疼痛的时候……
那时候，她应该是十二岁吧。还不知道月经为何物，就像不知道她妈妈会抛弃她一样。
那天上学的时候，她总感觉肚子在隐隐作痛，这让她上课都集中不了精神。
她想，等下放学回去一定要让妈妈给我揉揉肚子——以前她肚子疼，她妈妈总会给她揉揉，妈妈的手很暖，揉一揉肚子就不疼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她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赶。然而，即将到家前，一辆漂亮的白色小轿车从她身边经过，她看见了副驾驶坐上喜笑颜开的她的妈妈，以及后尾座满满的行李箱。
她忽然就觉得她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她顾不上肚子的疼痛，下意识地跟着车子尾跑了起来，边跑边哭喊着：“妈妈，不要走。”
可是车子没有停下来。她一直追到村口，鞋跑掉了了也顾不得捡。
然而，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个轮子呢？她踩上了一块圆石头，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仍忙着抬起头确认车子是否还在。
她惊喜地发现车子停了下来，开心得顾不上手上的疼痛爬了起来往前走去。可是，下一秒车子又重新发动了起来，还加快了速度往前驶去。
她追不上了，她的妈妈不要她了。她突然明白了这个现实，跌坐在地上，抱着双臂哭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声音都哑了。天开始下雨，那时是夏天，经常会下雨，雨都是一阵阵的，很快又会放晴。
可是，那天那场雨却像她的眼泪一样，止都止不住。瓢泼的大雨打在她身上，她就在雨中和被母亲抛弃的痛苦中迎来了月经初潮……
四、
正当她在悲伤的回忆中游走时，一个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打断了她的思绪。
“唉，小姑娘，你怎么坐在楼梯上啊？楼梯又脏又凉，赶紧起来。”声音很是尖锐，许是音调高的原因。
但此刻她已经沉浸在过往中，只想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她没有给予这个声音回应，继续在回忆里前行……
她想起，那天，她姥姥在村口找到她时，她正冷得瑟瑟发抖，裤裆处一片殷红。于是姥姥把她带回了家，洗干净了身子。
她很想问姥姥妈妈去哪了，还会不会回来，可她看到姥姥浑浊的眼睛里浑浊的眼泪，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流泪，忍受着肚子传来的一阵一阵的疼痛。
本来那个时候，她的妈妈应该在她身边，用温暖的手轻轻揉搓着她的肚子，告诉她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事情，所以不用害怕。
本来她妈妈应该在她害怕时，轻轻拥抱着她，告诉她，她从此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她会变得美丽，变得自信，变得勇敢坚强。
可是，她的妈妈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丢下了她。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忍受着痛苦，感受血液流失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尽管洗了个热水澡，但她淋雨淋了太久了，她开始发起烧来，可是身子又一阵阵发冷，使得月经初潮带来的疼痛更加强烈。
她想，她痛经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吧，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对月经有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声音的主人是地铁站里的保洁阿姨，见她不回应自己，以为她睡着了，便蹲下身子想要叫醒她。
一蹲下，保洁阿姨就发现她的不对劲了，原来她今天穿的是一条素色的裤子，现在已经被经血染红了。
“哎呀，来月经还坐在这么凉的地上，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对方似乎在责备她，她想。
她并不想跟一个陌生人交谈，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想自己待着休息一下。
于是她还是没有回应。然而对方不依不饶，继续用那尖锐的声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不答。
她在想，她对于月经的恐惧，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每次来月经都会让她痛得死去活来吧。她想，也许更是因为每次来月经都会让她想起那天的事情，就仿佛重新经历一次被母亲抛弃的痛苦。
也许对于其他女孩子来说，痛经只是身体的疼痛，可对于她，却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疼痛。她真希望自己不用每个月都经历一次这种痛苦，所以即使因为作息不规律导致三个月没来月经，她也不曾想过去看医生。
但是，有时候她又很矛盾，希望自己每一次都那么疼痛，以至于大学室友看她如此痛苦而介绍她去看中医调理时，她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
因为这种疼痛会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她要靠这种疼痛来提醒自己她不能轻易原谅她的母亲。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啊？需不需要找人来接你啊？”保洁阿姨又说话了。
接？找谁接呢？自从姥姥去世后，她就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远离了那个到处都有母亲气息的小山村，而因为生性孤僻，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又能找谁接呢？
想到这，她的心被孤独感紧紧包裹着，她突然好想有人陪在自己身旁。可她却依然把头埋在双膝间，冷冷地说，我没事，不用管我。
对方没了声音，不一会她就听到对方的脚步渐渐远离，她竟觉得有点失落，她突然悔恨起来。明明心里是想让别人陪着自己，却又用这种态度把别人赶走，活该孤独。
五、
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
其实，母亲不是没有回来过。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母亲回来了，还带了一大堆礼物为她庆生。她进门的时候，看见母亲穿得光鲜亮丽，整个人容光焕发，跟她印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看见她，母亲开心地笑了，忙把她拉到桌前，一样一样礼物指给她看——这是最时兴的裙子，那是最时兴的手机……
然而，她不理会母亲的兴奋，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把桌子上的礼物和蛋糕都扔出门外，然后在母亲惊诧慌乱的神情中，把房门关上，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母亲敲响了她的房门，跟她说对不起，希望她能原谅她。
母亲说，十六岁的时她意外怀了孕，对方却不肯负责，可是她舍不得这个孩子，所以偷偷生了下来。
母亲说，她十二岁时，她才二十八岁，可是生活的艰难让她熬成了四十八岁的样子。
母亲说，她从来没想过会再结婚，可是那个男人不嫌弃她生过孩子，对她很好，她心动了。
母亲说，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耗尽青春，她也还有未完成的梦想。
母亲说，那天不是不想下车来扶起摔倒的她，可是她怕自己下了车就走不了了。男人可以接受的是她生过孩子的事实，却接受不了这个孩子。
母亲说，开开门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听见母亲话语中的哭声，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可她还是不开门，她说，你走你走。最终，她赢了，母亲哭着走了，因为她母亲不走，她就不肯出来。
想到这些，她轻轻啜泣起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有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姑娘，来，喝点热茶吧。暖暖身子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女儿也经常痛经，喝点红糖水就会舒服很多，可是这大晚上的，地铁站附近也没什么商场，买不到红糖，所以我只能用普通的糖果给你冲杯茶啦，甜甜的你喝了可能会舒服一点。”
她听见对方在絮絮叨叨。原来她刚才是去给自己冲茶了，原来她没有因为自己的冷漠而生气离开。
保洁阿姨重新返回让她倍感欣喜，可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抑制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她觉得她的欣喜来得莫名其妙，她的眼泪也来得莫名奇妙。
保洁阿姨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很痛。那声音似乎不再尖锐，而是充满了温柔。
“姑娘，不哭了啊，喝点热水就不疼了。我一个阿姨看见你这样都心疼，你妈妈看见你这样，更加要心疼死咯。”
听见对方这么说，她的眼泪更加抑制不住了，她突然想明白了她的欣喜和眼泪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的内心是期待保洁阿姨的陪伴的，所以当她以为保洁阿姨走了的时候，她悔恨自己的倔强把可以给她温暖的人赶走了，而当保洁阿姨重新回来时，她便忍不住开心。
而她的眼泪，是因为她的母亲。她突然明白了，其实她早已原谅了她的母亲，并且每天每天地期盼着母亲回来。她嘴上说着让母亲走的时候，其实心里期盼着她留下。
她不肯去调理身体，继续让痛经折磨自己，不过是想借由怨恨减轻对母亲的想念，而她对母亲的冷漠和怨恨，又不过是希望让母亲感到愧疚，从而让母亲时时刻刻想念着她，一如她时时刻刻想念着母亲那样。
其实每次痛经的时候都想起母亲，早已不是因为那糟糕的回忆，而是她内心期盼着母亲能陪在身旁，揉揉她的肚子，或者是像其他母亲那样，为她熬一碗红糖姜茶。
可是，母亲没有看懂她的倔强，她也没有给母亲机会看懂。她总是在母亲的电话刚打来时就挂断，在母亲试图接近时把母亲推开。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倔强多么傻，明明很想念，却固执地不肯承认。
不知道哭了多久，保洁阿姨说：“好了，姑娘不哭了，茶都要凉了，赶紧喝了吧。这都十一点半了，地铁快关门了，赶紧回家啦。”
好不容易，她终于止住了眼泪，抬起头来。保洁阿姨看见她的脸，对她一笑把热茶递了给她。
她默默地接受了保洁阿姨的好意，大口地喝着。水里的两颗糖果已经完全融化开来，她觉得很甜也很暖……
六、
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可是她睡不着，尽管身体很是疲惫，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拿出了手机，打开通讯录，点开了那个常常打来却总是被她按下拒接键的号码。
“嘟…嘟…嘟”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点紧张。她想，母亲给她打电话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
“喂？小梦？”电话终于接通了，声音带点迟疑和犹豫，好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她没说话。
对方有点着急了，问她：“小梦，怎么啦？这么晚打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呀？说话呀，急死我了。”
她听得出来，母亲确实有点着急了。又是深夜，又是从不主动联系她的冷漠的女儿，母亲大概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吧。
她终于开口了。她说：“妈，我们和好吧。”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啜泣声。
她又说：“妈，我想你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说好，好，我马上就去看你。
她笑了，听出了母亲语气里的迫不及待。她说，天还没亮呢，你睡吧，睡醒再来看我。
挂掉了电话，她关了灯躺在床上，想起了保洁阿姨端来的那杯暖茶。
她想，明天一定要让我妈给我熬一碗真正的红糖姜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