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找到很多电子版书，大部分是古籍。趁如今网站资源等条件尚有窗口，笔者不停下载囤书。除了急于要找的，有兴趣的也尽可能留存起来。现在读书、看文章，经常为了一个念头就连忙去找书。当书能够分类了，自然有用处。
有这样一个说法，乾隆帝每天凌晨五点就起床，然后从养心殿到乾清宫上朝，每过一个门即放个爆竹。当时朝臣赵翼曾在军机处当值，记录过这件事。
初听就觉得奇怪，清帝勤勉是有名的，但也不至于一年四季这样张扬，好像没有理由。于是找到赵翼的《檐曝杂记》，卷一的确有类似的记载，但因为是记录当时朝廷轶事，并频繁吹捧帝王家的勤政与全能，提到帝后时不断另起一行，导致很容易忽略全句的逻辑。
这里是在说，乾隆帝勤勉到”每晨起必以卯刻，长夏时天已向明，至冬月才五更尽也”，即他是五点到七点间早起，夏天这个点已在黎明；而冬天更早，五更刚结束（五点）就起了。
重要的是这一句，“。。。平时不知圣躬起居，自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上自寝宫出，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原来是自腊月二十三起进入年节了，他老人家为增加喜气才放炮仗，并无天天扰民之意。
《檐曝杂记》是赵翼记录掌故和心得的杂记，今存六卷。体例有点像宋朝蔡絛的《铁围山丛谈》，但不如这本宋书有趣。
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如卷二最后一则。雍正朝时曾有一个叫王云锦的，元旦退朝后回家，与几个朋友玩一种“叶子牌”游戏。打了很多局，最后忽然少了一张牌，不能终局，只得作罢。偶有一天上朝，雍正帝问他元旦那一天做了啥事？他据实以对，皇上嘉奖他没有隐瞒，从袖口里拿给他一张牌，说”给你去终局吧！”
王云锦一看竟然就是那张遗失的牌，他知道被人“监控”了。当时的“逻察”即如此，这背后是人性的懦弱使然。在那样一个按照法家逻辑运行的社会，讨好那个角色、争取自己利益，可以不惜出卖信任而心安理得，此时儒家的信条不过是装点门面的幌子。
“檐曝”典出同时代大诗人袁枚的“茅檐曝背，高话金銮”，即光膀子的底层人士，在茅屋下高谈自己没见过的事情，赵翼的“檐曝”当然是自谦之词。
这里的“曝”无论如何读成“铺”更具美感。
二
赵翼是清乾隆朝的大才子，民国三十年（1941年）中华书局《赵云崧诗选》的作者事略里介绍，瓯北先生当年参加殿试获一甲第一名，本来是状元及第。乾隆帝以第三名王杰“开国以来陕西未有第一人”为由，就把二人对调了。
他的天份在他早早致仕以后，治史即著作等身，此外留下的近五千首诗在数量上直逼陆放翁。而赵瓯北的诗才自不必多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至沧桑句便工”一语道破诗的本质，这是自有句以来最常被引用的至理警句——在风雷激荡的时代，诗人才容易写出旷世神作。诗家的悲悯、理性、嫉恶如仇和奋发的激情，需要大环境造就的底色，无法勉强。
他还在《瓯北诗话》引言中说，自己少时“读诸家诗不终卷”，——每部都没心思读完。而自己的才思涌出，就难以安静体味其他诗家的妙处。浅尝辄止，最终本领不过如同当今的“选家”，稍微得到人家的大概罢了。
直到他晚年细读诸家诗的全集，再三品读，才“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如果早知各家独到之处，又何愁“不能与之相上下”。所以他以年迈之躯，把这些灼见告诉当下才人，“可以省数十年之熟视无睹”，大有益处。
由于一身学问又远在江湖，且诗心灵动，他状元的书法也别开生面。尤其他最终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可以想见漫长的岁月给了才华足够的时间以精进。笔者曾在一个拍卖会的预展里得见他的法书精品，典雅而儁拔，愈老弥坚，笔笔到位，势取庄重。
三
笔者读到《瓯北诗钞》里的《清明雅集》七绝组诗，不由用大笔小字悬肘一通，抄录其中一首：
花魂欲睡隐苍烟，重结清游异日缘。
风露峭凉人半醉，满湖灯火夜归船。
读他的诗，曾摩挲在手的赵翼笔墨则历历在目，可知这样苍劲秀润而又似曾相识的法书，一定发端于晋宋风度和隐隐传承的魏晋拨镫法。
笔者曾撰文写悬肘的来源《悬肘法再题（一）》、《悬肘法再题（二）》，和大书家笔迹趋同的原因《乌丝白练是生涯——思翁大展巡礼（五）趋同的意气与“思白”章》。
无论多小的字都坚持悬肘书写，这也是史籍中北宋米南宫表露的习字心法。
以上白底的字是笔者在三十厘米纵高的硬纸上写的，匆匆一挥而就。笔墨记录书者“小跑”的状态，字就不会显得滞涩，这也是“行书”一词“行”的本意。
抄录赵诗，吟咏瓯北先生墨迹，于是步韵他这首雅集诗，作绝句：
分明武库作云烟，
想见先生拨镫缘。
偶任摩挲浑欲醉，
也勘驱策上水船。
末句的“驱策上水船”，用了类似孟浩然“北阙休上书”的“对句自救”。它是很不常见但实属通顺的格律，即把“（仄）仄仄平平”变形为“（仄）仄平仄平”，形成自救。
“上水船”指逆水行船，黄山谷诗“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里的“上”即平声。“上”本没有平声，这里是方言入韵，应按照黄家乡话的语音——平声字“松”来念，今依韵办理。
黄诗用最接近诗韵的普通话读作：春来诗四何所似，罢借滩头松水船。这就合律了。
步韵诗的前两句咏叹赵瓯北先生的笔底云烟，苍劲的笔势一定来自强调臂力的拨镫法（悬肘法）；后两句“偶任”意指偶然回味当时细读赵帖，令我如痴如醉，其功力可堪激励后来人逆流勇进。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