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碎影

二中碎影

      今夜,无风。外面一片寂静,就连树上的各种鸟都沉沉睡去,阴云低低地垂着,像是要下雨。我在这极静的夜晚,感觉到自己的一生正渐渐蚀去,既非悲哀,又非欣喜,往事如一缕炊烟,慢慢升起于脑际,许多亲切的脸,浮现又隐去,既陌生又熟悉。在这众多的影像中,一双眼睛渐渐攫住了我,说不清那是惊愕,还是悲哀;是无助,还是逃避。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置身于迷蒙的旷野,正不知道向哪里去。唉唉,一个人的一生,竟会那么沉重,以至在一个旁观者的心里,都留下深深的印痕。

      多年前,学校分给我一套两层楼的住房,旧的,因为要清洗,简单地装修,所以,暂时住在一孔窑洞里作为过渡。就在这里,我认识了我的新邻居:一对中年夫妻。两口子都是教师,男的高大挺拔,十分帅气;女的纤弱秀丽,挺般配的。一见面,我就热情地打招呼,并做了自我介绍。出人意料的是,他们显得很冷漠。男的只是点点头,脚步都没有停,女的谈话也很简单,只是说她叫李小菊,丈夫姓王,此外并无二话。

      我有点怅然,不过初来乍到,也正常,我其实并不喜欢那种见面就熟的,知识分子么,自然要倨傲一点。

      他们此后仍然双出双入,表情冷漠,好像不认识一样。进屋以后,也不交流,好像是两个陌生人住在一起。这引起了我的好奇:男的有点不修边幅,女的则打扮入时,显得高贵而又冷冰。

      已经忘了为什么,有一天,我和妻子突然吵起来了,吵完就互不搭理。一会儿,隔壁王老师慢慢踱进来,径直坐在椅子上,脸上是很少有的笑眯眯。他一边抽烟一边说:“怎么?小夫妻吵架。可是为了钱?我这儿有些闲钱,暂时不用,给你们救个急。”我当然十分感激,连忙说谢谢谢谢,他却已经站起来,走向外面了。

      这以后,感觉关系比以前贴近了许多。他们呢,照例话不多,只知道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外面工作,因为忙,很少回来。“就和你们一般大呢。”女的说。

      平淡无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秋天到了,墙外的梧桐叶子一片一片落了下来,风吹到身上,感觉到一阵阵凉意。在这个肃杀的季节,黄昏时候,我踏著满地的叶子,从外面往回走,看见盘旋路东侧躺著一个人,我想,天气这么冷,可能是个醉汉。走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是王老师!来不及多想,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背上,好沉啊,一步一步挪到家,才发现他吐了一身,满身酒气,他也清醒了一点,喃喃地说:“兄弟,你不应该管我。我活了五十几,现在只欠一死。”那女的厉声申斥他:“要死死远点,别在家门口丢人现眼!”我连忙说:“李姨,赶紧给他弄点酸汤解解酒。”就出来了。

      此后,他们几乎很少出门,一幅厚厚的门帘,隔开了里面和外面,门口是一层细密的沙尘,若不是偶尔的一两声咳嗽,简直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

      有一天下午,那女的,我叫她李姨,突然兴奋地告诉我,她儿子回来了!看著她脸上,由于兴奋而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我的心里也很高兴。

      可是王老师却反应冷淡,好像事不关己。我问:“王老师,你儿子回来了?”他表情僵硬,只是冷冷地点点头,说:“唔。”

      接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们的儿子,虽然听到他在家里。第四天,我拿了把椅子,在外面晒太阳。看着圆圆的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墙外,墙角处,一个小小的旋风正旋起一些枯叶。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小伙子,身材瘦高,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他的腰很细,背略微有点驼,眼神有点怪。

      我连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并请他坐下,他拒绝了,就那么站着和我聊天。他穿得很单薄,抱着胳膊,不时地缩一下肩。

      他问了我的工资,遗憾地说:“唉,太少。不如辞了职,在城乡结合部开个小诊所,白天挣钱,晚上到红灯区一耍。”他露出无限神往的神情。

      ……

      当时,只是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好多年过去,我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种,残忍。

      冬天到了。那年的冬天,几乎没有落雪,空气只是干冷,即使穿著厚厚的防寒服吧,也感觉寒气正一点一点地渗入人的骨。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好像已经是深夜,我突然被一阵杂踏的脚步声惊醒,接着,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明显是在强自抑制着。我惊异极了,好像有很多人在隔壁。被压制的哭声,仍然穿过沉沉黑夜,传过来。

      我披衣出门,轻轻地敲了几下隔壁的门,里面突然悄无声息。我轻轻退回房间,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拥被坐在床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听见外面,夜风凄厉地呼啸着,窗玻璃在轻轻地颤抖。

      第二天,隔壁的门紧紧地关著,第三天仍是如此,敲门时没有任何声息。我急了,害怕发生不测,和另一位老师一起,打开了最上面的窗子,用铁丝从里面勾住门锁,打开了门。   

      两个人横七竖八倒在床上,炉火早就熄灭,房间里非常冷,一片凌乱,满屋的酒气、呕吐的气味扑面掩过来,觉得自己站立不稳,无可措手。

      楞了几秒,我们两个赶紧打扫卫生,打开门窗透气,并把两床棉被盖在他们身上,拖地、抹桌,最后,做了两碗面片端了进去。

      但是面片原封不动放在桌上。第五天,我们两个轻轻进去,低声哀求他们多少吃上一点。

      差点死过去的两位,终于摇摇晃晃出现了。两个人眼窝深陷,目光呆滞,一阵冷风,使他们的头发更凌乱了,只几天,他们俩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后来,隐隐听说,是他们的儿子出事了。几个被酒精烧坏了脑子的青年,一个遭受凌辱、最后仍然被推下高楼的少女。那天夜里,正是他们的儿子,伏法了。

      ……

      两个人更沉默了。男的一天天衰弱下去,脸色苍白,不断地咳嗽。他每天都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好几次试图劝他少喝点,他总是绝然地摆摆手,然后又是一通猛灌。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擦洗玻璃,他摇摇晃晃走过来,扶着门框,喊着我的名字:“小明,我淮备,咳,和,咳,李小菊,咳,离婚。”随后,更加剧烈的咳嗽,使他深深地弯下了腰。我不知所措地搓著手,难过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他没有熬过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就像是风中的蜡烛,他的生命的光芒正一点一点地消逝,他躺在床上,一线游丝一样的气息,正停留在他的喉间,我俯下身,抱著他的肩膀,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嘴唇微微地动著:“小艺?……”

      老家来人拉走了他。曾经那么高大挺拔的他,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后的归宿。我想,他有那么多的遗憾和不甘,那么多的留恋和伤痛,如今,只留给了他的爱妻,独自默默地,啮光了她的心和肝。

      李姨呢,她还是那么纤弱秀丽,金丝边的眼镜,使她显得更无助,更纤弱,她慢慢地走路,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的眼睛,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越过山峦,越过树林,越过早晨的薄雾,化成一缕阳光,飞过痛苦,飞过眼泪,飞过绝望,飞过所有的哀伤。

        ……

      腊尽冬残,一些性急的孩子已经等不住了,毕毕剥剥的爆竹声由远而近传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火药味,一阵清亮的鸽哨,总能把人的眼光引向遥远的天空。

      好像很久没有看见李姨了。我走过去,门开着,她背对着门坐着,一动不动。我轻轻进去,看见她脸上还有泪痕,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沙哑著嗓子说:“李姨,请你到我们家吃饭。”

      她突然声泪俱下:“我的娃儿呀!啊啊啊啊!……”她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两只瘦削的手紧紧揪住被子,手上的青筋,就像几条细细的小蛇,一直钻到她的心里去。

      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2015-6-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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