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朱熹治学严谨,读书“贵专”,《朱子语类》卷十中就有这么一段论述:
“看文字,须是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堪到底,决是不恕他方得。”
既然我们这些断文识字的人被派作是“治狱”之“吏”,那么在其位,就该谋其政,而“谋政”之本,则当是“秉公办理”——不仅不能放走一个“坏人”,而且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一旦看到“冤假错案”,少不得“捉笔代刀”,忝充“猛将”“鏖战一阵”了。
话说此番要救的蒙冤“好人”,非是旁个,正是名叫“追寻陶渊明的芳踪”的“好同志”。倪寒羽先生《何谓“芳踪”》称,他读了《追寻陶渊明的芳踪》一文,觉得该文标题中“芳踪”一词用得不妥。倪先生自谓“读得书不多”,“翻了许多词典,都没有找到‘芳踪’这个词儿”,只“在艸字部里”“找到一些带芳的词”——因诸如“芳龄”、“芳泽”、“芳心”、“芳卿”等称用于女性,故“以此类推,芳踪,应当是指女人的踪迹”。从而觉得把这么个好词儿,让“男性的陶渊明”用了,实在“有点别扭”。
也怪《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辞源》、《辞海》等辞书的编辑们偷懒,对“芳踪”这么个常用的词儿,偏偏视而不见,愣是不收。害得倪先生“识其一而不知其二”地“葫芦判案”,遂使“陶公”受屈,“芳踪”含冤。
这话要说起来还得从“芳”字开始。汉代许慎认为“芳”的原意是“香草”。清代的段玉裁则认为“芳”的原意是“草香”。总之,不管“香草”也好,“草香”也罢,反正是怡人心脾,让人喜欢的好东西。所以大诗人屈原在赋诗抒怀赞美贤人高士之时,便很自然的想到了以“芳”喻之。如《离骚》中的“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此处的“众芳”本义指申椒、菌桂、蕙、茝之类的香草植物,这里喻的就是各种贤能之士了。后来,“芳”字就渐渐变成了人们表示赞誉之意礼敬之情的常用词了,其含义就是“美好的”。这种情形,与组成“玉札”、“玉字”、“玉面”、“玉人”、“玉手”等词组的“玉”字,颇为类似。
事实上,“芳某”之类的词一开始还就不是专为女性设的。道理很简单,那时侯妇女的社会地位远远低于男性,素来自以为是的男人怎么肯把这么好的一个字,让给女性独享呢?只是后来随着人类社会的日益进步,人们对客观事物认识的准确性也不断提高。一直趾高气扬“睥睨群雌”的男人渐渐地也不得不承认,就总体而言,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更富于爱心、更富于“可爱性”、也更富于“可敬性”——总之一句话,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更“美好”些。所以,渐渐地,作为“美好”同义词的“芳”,也越来越多地专用于用上去更名副其实的女性了。比如“芳容”“芳龄” ,比如“芳姿”“芳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好在“美好的”女人们总是“心太软”的,做不出“赶尽杀绝”的事情来。所以到现在为止,“芳某”系列中还是保留了一些只表敬意不限男女的词组。如称人之信札曰“芳札”,称人之诗文佳作曰“芳音”,称人之盛美功业曰“芳烈”,称人之优美文词曰“芳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当然也包括一个较常用的对邻居的美称——芳邻。诸如此类的这些词均属男女皆适的社交敬语,非特扫眉专用的。
这其中“芳踪”也算一例。它除了常常用来指称“女人的踪迹”之外,也可用来指称先贤高士的行迹、踪迹。在表达这层意思时,其含义与“芳躅”“芳迹”相同。举例而言,清朝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二回开篇的那首《蝶恋花》中就有这么一句:“此段高风千古属,上下诸贤,未见芳踪续”。这里的“芳踪”指的就是分田睦邻散财助人的先贤事迹。此外,“芳踪”也多被后世子孙用于颂称祖先的行迹。如邓姓人家的联语就有“南阳望族;新野芳踪”之句,典出辅佑光武帝创建东汉的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邓禹。还有,帅姓人家的堂联之一:
上联:名利都捐,芳踪忽见关右;
下联:廉静不扰,音容永祀江南。
上下联分别指宋朝两位帅姓贤人帅子连和帅范。
由此可见,以“芳踪”指称先贤行迹,并非异想天开,也绝不能称作“用词不当”。当然,语言规范问题,除了要看理据之外,还得注重习惯,而从习惯性上讲,“芳踪”一词现在的确多用于女性。然依愚之拙见,纵然陶渊明“不幸”身为“须眉浊物”,但好歹看在他老先生,既“贤”且“先”的分上,用之“芳踪”,也应算是“实至名归”的吧。